本是背对着的萧誉,缓缓转过身,看向跪地的婢女青衣。
鹅蛋脸儿,算得上端庄,不引人注目。
模样看着实诚,却机灵得很,很会看眼色。
萧誉记得,那会儿就是这丫头口齿伶俐,斥责那几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江陵王洞若观火的沉眸看得青衣赶紧压低了脖颈,不敢抬首看,只道,“是,是王妃亲笔所画,奴婢拿来做绣品的画样。”
萧誉看着那画面上的狸猫勾唇一笑,果然,是新月所画。这画技幼稚了些。
“你起来吧。”
萧誉看向地上的青衣,“本王问你,王妃何时安歇的?”
青衣如实相告,“大约一个时辰。”
“退下吧。”
房间里的灯光熄灭,光线顿然暗下来,萧誉从轮椅上走下来,一步一步的走入内室。
鲛绡帐后,安睡的人儿映入眼前。
他屏住呼吸,探开帐子,看着新月恬静的睡颜,“月儿。”
他轻呼她的名,却也知道她不会答。
俯首为了盖了被子,到底起身,收了帐子。
今夜他打算休在隔壁。
话说榻上的新月其实已经醒来,就在他与青衣对话的时候。
此时新月假装睡着,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走了出去。
新月想,也罢,就这么让他过去吧。
一不小心,有什么声音,仿佛轻如纸张,滑落于地。
寂静的夜里很轻,却也足以让萧誉前行的脚步驻足。
新月忙得闭上眼睛,萧誉回头,见一张纸从榻上滑落下来。
萧誉凝眸了一会儿,终于再次走了过去。
他俯身捡起榻前的折子,见其上写得绳头小楷,嘴角不由地笑了。
“王妃,还要睡吗?”
新月闭目不语,继续假睡。
萧誉的呼吸迫近,她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今夜他果然喝了酒。
忽地他将唇印了上来,新月再无法继续装睡,只得使劲推开他,“你喝酒了!”
新月终于睁开了眼睛。
萧誉将那捡起来的折子拿在手中,笑道,“王妃欲送还留,萧誉怎舍得走?”
新月一骨碌坐起来,“难道王爷没看见折子上的陈述吗?”
“是啊,看到了。王妃为何要以公主身份与萧誉划开界限,你我夫妻岂不是太见外?”
新月正为此事着恼,“呵,王爷这意思是妾身见外?还真是倒打一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表面上不说什么,实则早就嫌我多事了,我本南国公主,与你大梁王爷恐怕是无法一条心,王爷以后也不必费心避着我。我巴不得在这王府混吃混喝!”
萧誉并不生气,反而笑道,“王妃这是听到了些闲言,来拿自个夫君出气吧。”
新月斜睨了萧誉一眼,“原来王爷都知道啊!我说呢,那等言论,若非授意,小小的丫头怎能敢说?”
萧誉眉头微蹙,忽地捉住了她的手,语气微冷,“所以你就着了她们的道,认定本王对你不满,纵容那些个闲言碎语?!”
新月试图挣开他钳制的手臂,语气起了激动,“这么晚王爷前来,原来是来吵架的!”
萧誉收了手,缓缓坐于榻边,脸上的表情已经显出痛苦。
见状,新月安静下来,小心翼翼的察看他的脸,“王爷?你的心疾——”
“痛。”萧誉眉头紧锁,只吐出了一个字。
“这可如何是好?”
新月着急下榻,一面披了衣裳,“来人,来人——”
没人应答,她便道,“王爷先躺一下,我去唤大夫。”
刚要离开,却被萧誉握住了手腕,“别去了,我好多了。”
新月皱眉看着萧誉,显然不信,“真的好了吗?你可别逞强?”
“我服了端木的药,不要紧了,适才只是一着急——”
萧誉咽下不说,新月有些意识到什么。
“王爷是被我气得吗?”她已经变了脸。
“没有没有,见到王妃,本王开心还来不及。”
萧誉立时否认。
“那王爷来此一趟是为何事?”
“没记错的话,漪澜殿是本王的王府。本王来这儿还要缘由吗?”
新月登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萧誉微微一笑拢了新月的肩头,语气变得正经起来,“王妃着人送来的生元粥甚是美味,忽然就想起了你。”
新月心中一暖,“王爷今日夜宴,许是又喝了不少的酒。”
“没有,只喝了些许一杯。”
新月沉默下来,“王爷这心疾多少年了,为何迟迟不愈?”
“老毛病了,你不用太担心,有端木崖。”
“端木崖若是神医,为何治不了这病?王爷何不另寻神医瞧瞧,不用只信他一人啊?”
萧誉眸色微顿,似有思虑,“王妃说的是。”又看向新月,“你不必太为我担忧,我的病并无凶险。”
新月点了点头,小心提及,“太子殿下安歇在哪里?”
萧誉眉头微微一蹙,“萧铉今夜暂住在东府。”
话毕他凝眸看着她,“今日太子甚累,只是简单的晚膳,让他也好安心歇着。择日,你我夫妇在王府再设大宴,宴请太子殿下一行。况你与萧铉相识,这宴席自然得有你江陵王妃。”
原来如此,今夜并非什么正式的大宴。是自己误会了萧誉。
新月有些不好意思,二人絮絮说了些话,之后萧誉起身,“歇了吧,是我扰了你的睡意。”
新月略有些失望,哪怕已经来了,他亦不会留下来安歇。
萧誉低首看见坐于榻边的新月微低了头,失落之感溢于言表。他的心里这一刹那自责的酸痛。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人。
成婚半年,却仍未能与王妃圆房,他多么想留下来,可病痛在身,同床共枕,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身心的欲望。
“王爷今晚在何处安歇?”终于,新月扬起了脑袋问他。
萧誉不知如何回答她,只道,“东府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忙完。”
若在从前,新月会劝他少忙些注意身体,而如今,新月已经知道这些不过是萧誉的借口。
隐隐的她似乎意识到萧誉果真如外界传言那般,身有隐疾。
她从榻边起身,向萧誉恭谨的行礼,“那妾身恭送王爷了。”
萧誉想扶她起身,想告诉她不用在自己面前多礼了,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因为一切的语言都是苍白。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辗转反侧,多少个夜晚,他从东府回西府,从鸿宁殿踱步至漪澜殿,见里面的灯火亮着,他多想见她,却只能一次次过而不入。
世上莫大的痛苦,便是爱而不得,于萧誉而言,这就像是一种诅咒,折磨着彼此相爱的两颗心。
萧誉选择不看她眼神里的低落,一步步地走了出去,坐上了帷幔前的轮椅。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榻前躬身的新月才缓缓直起身子来。
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几乎将她包围。
她来到旁边的梳妆案前,开始手忙脚乱的寻找东西。
因为这儿灯火晦暗,一时间没有找到,新月开始翻找抽屉,动静一时不小。
江陵王离去后,阿珠等婢女才得以进来,此时见公主这般,“公主您找什么啊?”
新月不语,只顾着翻找,直到在那坐凳上寻到了那面铜镜,才安静下来。
“阿珠,你快掌灯。”
于是阿珠便赶紧将其他的灯点燃挑亮。
明亮的铜镜里映照出新月那张稚嫩的脸。
一双漆黑闪亮的瞳眸里隐含着泪花,再配上披头散发的样子,确实一点精神气都没,反倒增添了孩子气。
“阿珠,我丑吗?”
阿珠有些不明所以,“公主您怎么了,您自小阖宫的人,都说您是个小美人啊。”
新月连忙攥住了阿珠的手臂,郑重问,“那我现在呢?以前是在晋宫,可现在在北梁,在江陵。”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别人自然用不着奉承我。”
“阿珠,你说实话,我是不是长得稚嫩些?”
新月想,或许他一定不喜欢长相稚嫩之人。
“怎么会啊,公主已经十六了,且这两年公主变化甚大,在阿珠看来,非但不稚嫩,这行事比其他同龄的人都成熟了不少。”
闻言,新月眼睛里又添了别的疑惑,“那我是不是老了?”
阿珠拧眉,这样诚惶诚恐如此不自信的公主,她阿珠从未见过。
她略有些生气的拿开公主的手,“公主您到底怎么了?”
说着以手试了试新月的额头,又纳闷道,“您与王爷吵架了?”
新月摇了摇头,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常。
自己是公主,是江陵王妃,不能失了身份。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语态淡漠,“是我糊涂了。我比他尚小十一岁,焉能比他还老?若说稚嫩倒是有的。”
阿珠以为定是王爷说了什么话刺激了公主,便安慰道,“王爷吃了酒,这酒后之言公主焉能当真?”
“萧誉没有醉酒,我们也没吵架。”
新月坐于梳妆案前,开始梳头,却梳了半天,都在梳一个地方。
阿珠看出公主在走神,便道,“那公主这么意乱是因为谁?别告诉我您忽然这般在意起外貌,是为了旁人吧?”
新月终于扔了梳子,回头瞪了阿珠一眼,“臭阿珠,你如今说话也都没个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