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距离定州并不算远,快马昼夜奔驰,两日便能到。不过两日,张昌宗、薛崇秀都收到从京里传来的消息。
薛崇秀讶然:“头天做下所谓的进宫平乱,第二天便开始代理国政,我家七舅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其中有鬼吗?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范这几人,敬晖、桓彦范我并不熟悉,但前三人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便连表面功夫也不让李显做一做?”
说完,才发现张昌宗一直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一顿,讯息上写的内容又再度想了一遍,柔声道:“不用担心,上官师父被赦免,还有阿桃、阿梨照看,应当无妨。”
张昌宗摇头,眉目深沉:“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何事?”
张昌宗眉眼间隐隐带着几分压抑,道:“我选的人我知道,别看方晟瑞似乎为人圆滑,其实骨子里最重忠义,他的冤我心里有数,秀儿你叫我们在京里的人留意下,帮忙照顾下他的家眷。”
“行,我这就传令回去。”
薛崇秀想也不想的答应下来,不过,关切的目光却没移开,因为张昌宗还没说他疑虑的是什么。
张昌宗叹了口气,道:“制书。”
“有何问题?”
张昌宗再叹:“自古以来,凡制书,皆有规定的格式和针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所专用的不同词汇,五经十二籍,几乎都有牵连,并且,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若是制书都出差错,那就是把政府的脸丢到天下人面前的事情,会损坏政府的公信力。所以,我师父的文采能得到天下称道,不再她写了多少诗词,而是她能一个掖庭长大的宫奴,却能分毫无差的写制书,这代表的是她自身才学和知识的底蕴。”
薛崇秀先前还不懂,这会儿却隐约有些明白了,但又不好明说 ,只从旁劝道:“张柬之、袁恕己、崔玄暐也是饱学之士,制书或是他们所写呢?”
以女皇的骄傲与强势,便是虎落平阳被政变推翻,制定然也不会是她亲口所言,定然只能由臣下书写。
张昌宗自幼在女皇跟前长大,自然晓得她的性情和为人:“成王败寇,大势已去之下,陛下断不会歇斯底里,以她的性情和心胸,只会坦然接受失败,玉玺交出去是会的,当要让她亲口颁下制书,绝无可能!而参与政变的几人,张柬之、袁恕己、崔玄暐……这仨儿里,可没有能精通五经十二籍的奇才,让他们写,怕是要闹笑话的!所以……”
张昌宗叹了口气,没明说。薛崇秀也叹了口气,张昌宗所言已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测,略略犹豫了一下,薛崇秀劝道:“或许并非本意,再让人查一查如何?总要把事情弄清楚,莫要伤了自己人的心。”
张昌宗苦笑,却也没有反对,他素来不是软弱的人,哪怕结果印证了心中猜测,他也不会去逃避。略作沉吟后,张昌宗叹了口气,道:“叫阿榕把阿桦调过来,所有的人当中,唯有他本事学得最好最精,若是他去,自当无事。”
“好。”
薛崇秀记下,但眼神却不时瞟向张昌宗有些颓然的眼睛,忍不住抬手,摸向他眉眼,柔声道:“莫难过,你还有我和宝宁呢。”
张昌宗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长叹道:“我这些年到底在忙碌什么?奋斗什么呢?我应该是自以为是了,以自己以为的好,去给予、去付出,却忘了问是否是对方想要的,秀儿,我好生难过啊!”
薛崇秀还能说什么,她能做的不过是以她的温柔,一次又一次的接纳他,包容他,抚慰他,屈膝跪坐着,张开双臂,把人拉到自己膝上,柔声道:“这些时日以来,吃不好,睡不好,想是累了吧?睡一会儿可好?我陪着你。”
张昌宗枕在薛崇秀的膝上,鼻端都是她的气息,平躺着仰视着薛崇秀的面容,薛崇秀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拍着他,与他目光相触的时候,唇角都会露出个柔情的笑来,眼里仿佛有着一片海,似乎可以容纳下他所有的欢喜和难过。
张昌宗闭上眼睛,不想再去想揪心的事情,刻意的放空,刻意的不去想,也或许还有侥幸心理,希望他推断错了——
长安城里,张昌宗这边负责主事的是阿松,薛崇秀那边主事的是阿倪。阿桦进京,自是要去找阿松,联络上乔装之后刚进去,就见阿松一张脸苦哈哈地,满脸满眼都是无奈,阿桦一怔,问道:“阿松哥,你怎么了?”
阿松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呢,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过来,恭敬地行礼:“这位想是定州过来的?郑太夫人有请。”
“郑太夫人?!”
阿桦惊呼,立即扭头看向阿松,阿松无奈的摊手,道:“就是这样,郎君离京回乡前,让我们留意看护好太夫人,不知哪里露了行迹,被太夫人抓了个正着,这几日一直派人等在这里,只要有人进京便来相请。兄弟,我们都暴露了。”
神情分外无奈,语气分外沉重。
阿桦瞬间明白了他的感受,这位郑太夫人在他们郎君那里极得敬重和爱戴,几乎是当亲娘一样的敬着顺着,他们这些做人手下的,难道还能置之不理?绝对是不能的。
阿桦只能应了,然后一脸沧桑的与阿松对视,彼此用眼神互相安慰,以两人的本事,无论去哪里,从未暴露过,想不到今日竟被一个老太太看破了形藏,若是阿榕哥知道了,回去的待遇——
别说提,连想都不敢想了。
两人苦哈哈的对望一眼,一起去见郑氏。郑氏就住在府里,如今府里明面上的家事和仆役都是她老人家在看管。
两人一起前往拜见,郑氏穿着一身颜色深重的衣裳,身边就两个服侍的侍女,静静地在煮茶,待阿松和阿桦进来,看两人一脸饱受惊吓的样子,不由一笑,开口问道:“你二人不用忧虑,并非你们的形藏容易看破,而是六郎待老身从不曾有防备之心,这些年老身参与了他不少决策和建议,对他之事也知晓一些,是故,对你们的存在,略知一二。”
阿松心好累,略知一二就能找到他,那要是再知道的多些,岂不是他们再无秘密?!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往日他家郎君在这位老太太面前,那是又恭敬又老实,还是郎君能识人。阿松果断的决定要上行下效,立即收敛了所有气势,规规矩矩地坐在老太太下首。
郑氏自是察觉了,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阿桦:“这位小郎可是从定州来?六郎可还好?”
阿桦不明白阿松的心理活动,但是,他素来敏锐,也跟着恭敬的答道:“回太夫人,郎君在家守孝,闭门读书,虽因悲伤老太夫人之逝有些清减,然精神头还好。”
“是吗?”
郑氏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却不像是等着阿桦回答的样子,只让侍女给阿桦、阿松一人面前摆了一碗茶汤,道:“你们郎君最喜欢老身煮的茶汤,他的煮茶功夫便是我教的,你们可喝过?”
阿桦还有些莫名,不懂为什么话题一下子变换的这么快,阿松机灵,立即捧起茶碗,笑道:“闲暇时,与郎君议事时曾喝过,曾对太夫人的茶汤推崇备至,不想今日竟有幸品尝到,是小的荣幸,多谢太夫人。”
说完,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赞叹道:“不愧是太夫人,这茶汤比我家郎君煮得还有味道,较郎君所言犹有过之。”
郑氏微微一笑,开口:“是吗?不知较六郎所烹煮的,好在哪里?”
阿松瞬间傻眼!他哪里知道好在哪里,他不爱喝茶汤好吗!但是,这个太夫人好像不好打发,阿松立即搜肠刮肚的开始想往日郎君论茶汤时说的话,正斟酌着要怎么措辞呢,郑氏又是一笑,放下茶碗,淡然道:“这位小郎进京的目的,老身大致能猜到一二,我已递了牌子进宫,宫里已然传出话来,明日即可进宫,一切且等老身回来再说如何?”
虽是疑问,然神情、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阿桦求助的看向阿松,阿松悄悄叹气,隐蔽的做了个手势给他,对着老太太恭敬的道:“有太夫人操心,小的们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怕太夫人伤神,若是郎君知道了,少不得要责罚我们的。”
郑氏面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叹了口气,道:“若是让你们去,事情便再无可挽回的余地,若是让老身去,或尚有可回旋之余地。六郎这些年的辛苦和用心,老身双目未瞎,自是知道的。那么好的孩子,叫人怎么舍得让他伤心呢?少不得只有老身撑着这久病年迈之身去走一走了。”
阿松能留在京里主事,自是判断力、决断力都不会少,闻言沉默了片刻,直接跪倒行了个大礼:“如此,我家郎君便托付给太夫人了!”
阿桦也跟着行礼、郑氏注视着两人的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微微颔首:“你们都是好孩子,不愧是六郎的人。”
说完,摆摆手,让两人退出去。
阿桦跟着阿松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道:“阿松哥,那郎君交代之事怎么办?”
阿松道:“交由太夫人就好。”
“可是,宫里的那位可是太夫人的亲女来着,自古哪里有让亲娘去查亲女的!”
阿桦有些疑虑。阿松叹了口气,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嫌弃道:“你说你这些年,除了一身本事,能不能再把脑子也练一练,学一学人情世故?太夫人若心里不疼我们郎君,哪里还会留在这长安城里,早就回荥阳去了!难道荥阳比我们张府差吗?太夫人可是荥阳郑氏出身,傻蛋!”
阿桦摸摸后脑勺,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羞愧承认:“确实傻!”
阿松白他一眼,再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