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奚公子看看段南歌,看看段子恒,再看看那一箱曲谱,沉声道:“我不信。自从我得到这一箱曲谱之后,已经写信问过无数音律大家,却是谁都看不懂这类曲谱,吴王妃既然不善音律,又怎么可能看得懂?”
“风奚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段子恒摇摇头,温声说道,“你专于音律,平日里只读与音律有关的书籍,只做与音律有关的事情,虽精于音律,却未必了解天下诸事。南歌虽不是专精于音律,却是博览群书,但凡书中有记,不管是与什么有关南歌都能记得,偶从记录着外邦风土人情的书籍上读到过外邦曲谱的模样又有什么奇怪的?反倒是你们这些音律大家,也该看看杂书才是。”
后来他也去伯父的书房里找了几本书看,别说,还真是知道了不少新鲜事,伯父那书房里的书也真是够杂的。
风奚公子哑然,却还是满心狐疑:“既然吴王妃看得懂,那不如就演奏一段来证明真假,如何?”
“自然可以,烦请风奚公子借我一支箫,这个不会也不借吧?”眉眼带笑地看着风奚公子,段南歌的心里却是在打鼓。
这一箱曲谱廖氏卖给了风奚公子,自己却誊抄一份留了下来,由宛凝带着天香楼的乐师在研究解读,天香楼的乐师来自天南海北,甚至有廖氏从外邦带回来的,有这些人帮忙,风奚公子去问的时候,宛凝其实已经摸到了其中门道,只是怕风奚公子知道他们留了一份曲谱,便没敢跟风奚公子说,段南歌去逸云楼时,廖三特地去天香楼将乐师们的手札拿来给她看了看,因而此时段南歌根本就是现学现卖,却还要强装游刃有余。
一听段南歌即刻就能演奏,风奚公子的眼神瞬间闪亮无比,立刻吩咐下人去拿了一支新箫给段南歌。
迎着风奚公子的灼灼目光,段南歌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摆好架势,看着曲谱一个音一个音地吹奏起来。
没有节奏,没有强弱,段南歌吹奏出的当真就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单音,可好歹还能听出些旋律,勉强奏出两行,段南歌就放弃了。
段南歌停了下来,风奚公子却还有些怔愣,呆然地盯着段南歌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吴王妃还真是不精音律啊……”那吹得是什么东西?白白糟蹋了好曲子。
从段南歌的手上拿走那支箫,风奚公子略一沉吟就吹奏起来,吹奏出的音一个不差,且还加上了节奏和强弱,听起来顿时就更像是一支曲子了。
在段南歌停下的地方停下,风奚公子眉心微蹙:“好生怪异。”
这一段旋律听起来倒像是个曲子,可怎么就是感觉十分怪异?有哪里不太对劲。
“自然怪异,”段南歌撇撇嘴,“琴声悠扬,箫声幽远,胡人的奚琴婉转凄凉,乐器之声各有不同,所谱之曲各有韵味,这曲原就不是基于箫音所创,用箫演奏自然怪异。”
“有道理!”风奚公子抚掌附和,眼神晶亮。
扬了扬嘴角,段南歌问道:“风奚公子,那九弦琴能借我吗?”
“这个……”风奚公子犹豫了。
段子恒温声道:“风奚你别这么小气可以吗?南歌只是要借你的琴回去弹个曲子,又不是要把你的琴劈了当柴烧,若弹坏了,我赔你一个便是。”
风奚公子皱着眉,还是不愿的模样。
段南歌又道:“风奚公子把琴借我七日,我替公子解这一张曲谱,如何?”
“为什么只有一张?”风奚公子不满。
段南歌浅笑道:“曲谱要自己解读才有意思不是吗?我来解读一张,公子你将我的解读看懂之后再去解读其他的曲谱,还能研习外邦的谱曲方法不是吗?”
“嗯,很有道理!”
“那这九弦琴……”
“不借!”风奚公子得意地笑着,“你已为我解读两行曲谱,这已足够。”
听到这话,段南歌轻笑一声:“公子确定?”
这混账!堂哥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交的朋友怎么这么难搞?
“我……”本来确定,但是段南歌这么一问,风奚公子就不确定了。
难不成这曲谱里还有其他学问?
“也罢,”叹息一声,段南歌缓缓起身,“那九弦琴对风奚公子来说既然是这么宝贝的东西,那我也不为难公子了,只是这一箱曲谱……嗯……祝公子好运,但愿公子有生之年能参悟其中精妙。”
话说完,段南歌还装模作样地给风奚公子福了福身,然后慢慢转身,款款迈步。
“等等!”风奚公子突然喊住段南歌,却又纠结半晌才说道,“那琴我只借你三天,你替我解这一张曲谱。”
“七天,我都已经为公子解出两行。”段南歌背对着风奚公子,连头都没回。
“那……那四天,不能再多!”
“八天。”
“你!怎么还多了一天?!”风奚公子腾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段南歌的背影,“五、五天。”
“还是九天吧,那曲子太难,八天兴许学不会。”
“怎么又多了?!子恒,管管你妹妹!”风奚公子气得跳脚。
段子恒坐在地上笑个不停,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更是顾不上去回风奚公子的话,只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段南歌走下席子,踩上了鞋:“说起来这外邦的曲谱的确有趣,我也去哪里寻几张来研习一番吧。”
风奚公子挠头:“七天!七天就七天!”
段南歌转身,向风奚公子作了个揖:“多谢公子成全。”
“哼!”狠瞪段子恒一眼,风奚公子拂袖离去。
段子恒冲段南歌竖起了大拇指,笑意不止:“南歌不愧是南歌,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与人妥协,太好笑了。”
风奚公子抱着琴回来,路过段子恒的时候气得踢了段子恒一脚:“笑什么笑!我没你这样的朋友,别来了!”
段子恒笑得更欢快了:“别啊,下回再遇到什么看不懂的,记得来找我,我帮你引见南歌。”
“不用你引见!”风奚公子冷哼一声,“我自己会去见!”
吴王府谁不认识啊!
段子恒站起身,接下风奚公子怀里的九弦琴:“你若觉得你自己去吴王会让你见,那你自己去也可以。”
小心地将琴放进段子恒怀里,风奚公子咬牙切齿道:“最讨厌你们这些以权压人、仗势欺人的官僚!气人!太气人了!污秽!十分污秽!”
这话说完,风奚公子又怒气冲冲地回内院去了,惹得段子恒开怀大笑。
跟段子恒一起出门,段南歌笑道:“堂哥的朋友倒都是有意思的人。”
唐瑾有趣,这风奚公子更加有趣。
段子恒脸上那纯粹的笑意还未散去,温声说道:“风奚出身富贵,但因为是庶子,又是么子,所以不必承担什么,因酷爱音律就离家独居,每年一入夏就会搬去山里住,等到秋末再回京城,这宅子是他常住之处,今日见过一面,日后你若无事可做,来找他聊聊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眉眼低垂,段南歌轻声道:“我能在京中待的时日也不长了。”
段子恒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散尽,只剩下平日里那惯有的温文尔雅,半晌之后才又开口说道:“明年你离京之后,我就带子毅去西北。”
段南歌挑眉:“连你也要去?”
段子恒点点头:“原本伯父从未想过要我从军,但……”
段子恒偏头看着段南歌:“但如今段国公府的军权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段南歌的眼神一闪:“因为我啊。”
“是啊,因为你,”段子恒一手抱着琴,空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段南歌的头,“你太能干,我这个做哥哥的总不好依赖着你,等着你来保护我吧?你说你若是像子萱一样柔弱,哥哥我能少吃多少苦头?如今连伯父督促我习武时要求都更加严格。”
“这可怪不得我,”段南歌偏头看着段子恒,皱了皱鼻子,“国公爷本就是把堂哥当成继承人一样培养着的,就算没有我,国公爷对堂哥的要求也一样严格。”
段子恒顺手在段南歌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少越他们已经搬出了暗影卫的训练营,现在住在城西,你若得空,就去看看吧。”
段南歌扬了扬嘴角:“陛下果然还是将少越派来了。”
倒是让秦渊给猜对了。
“不让少越跟着,陛下不会放心。”扶段南歌上马,段子恒就将那九弦琴交给了段南歌,“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回府了。”
段南歌挑眉:“怎么?要去见红粉知己?”
段子恒一怔,旋即瞪了段南歌一眼:“没有那样的人!快回去找你的王爷去吧!”
话音落,段子恒就在逐星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逐星打了个鼻响,迈步向前。
站在宅子门口望着段南歌渐行渐远的背影,段子恒眯了眯眼,而后一转身,又进了宅子。
像是早就料到段子恒会折返一样,风奚公子正站在前院,笑容灿烂地看着段子恒。
“世间仅这么一张九弦琴,你以为那是一张外邦曲谱就能换走的?”
“我知道,”笑了笑,段子恒又道,“但那外邦曲谱也的确是你看不明白的。”
风奚公子撇嘴:“罢了,这一次我就吃亏一点。”
“谢了。”段子恒拍了拍风奚公子的肩膀,两人并肩回到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