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秦昊的沮丧,心情很好的段弘安慰道:“楚王爷不必在意,晋王当年辅佐太子可谓是神机妙算,心性自然也非同一般,最重要的是……”
在牢房门前站定,段弘转身看向牢房里的秦翔:“他有想见的人。”
果然,听到段弘的声音,秦翔便抬头看了过来:“你来了?他呢?”
段弘冷声道:“现在的你没有资格见他。”
“资格?”秦翔冷笑,“方才还跪在我面前的人,怎么敢在我面前谈论资格?”
段弘镇定道:“为人父,为子女的生死亦喜亦悲,我并不觉得那是丢人的事情。”
“为人父?凭你也配?”
若是一个时辰以前的段弘,听到这话必定心痛,但此时此刻的段弘已经完全不把这样的话当成一回事了。
“这就不劳晋王费心了,”有贴心的狱卒给段弘和秦昊搬来了椅子,段弘让秦昊先坐下后才泰然安坐,问秦翔道,“埋伏在唐家园子周围的弓箭手,是不是左相府的人?”
“左相府?”秦翔心头一紧,却哂笑道,“你觉得左相那人像是已经享受够了荣华富贵吗?若不像,他又怎么会与我这样人有所牵扯?”
“跟在晋王身边的那个人,名叫林毅,是左相门生的儿子,以前曾在左相身边见过,只是许多年未见,他也长大了不少,倒是花了些时间才认出他来,”接过狱卒递来的茶水轻抿一口,段弘又道,“你说左相还没有享受够荣华富贵?的确没有,因为他想要的,是更高的荣华和更多的富贵。”
两眼微眯,秦翔反问道:“又有谁不想呢?段国公你吗?”
“不,我也想,”段弘坦然道,“荣华富贵是永远都不够的,人就是这样,永远都无法被满足。”
“哦?”对段弘的坦然感到十分诧异,秦翔觉得段弘会说这话不过就是想诱供罢了,“看来被天下人誉为忠义之臣的段国公也肖想过那个位置,那不如我们合作啊?若段国公想反,那我们必定能赢!”
“放肆!”秦昊腾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瞪着秦翔,但却被段弘抬手打断了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
“我若哪日当真受不了那人的任性,兴许会反,但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不劳旁人费心,晋王也不必费心顾左右而言他,我与陛下合是不合,满朝文武皆知,便是我哪日对那个混蛋刀剑相向,满朝文武也会觉得那是意料之中的。”平日里吵得多了,如今不管吵得多凶都没人在意。
听段弘管皇帝叫混蛋,天牢里的狱卒纷纷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将自己缩在阴影里,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样子,却也有忍不住躲在人后偷笑的。
斜睨了一眼偷笑的狱卒,直把对方吓得脸色煞白段弘才收回视线,再度看向秦翔:“那些弓箭手,是不是左相府的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秦翔笑笑,“那老狐狸老奸巨猾,岂会留下证据?”
段弘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支羽箭,那箭正是白日里那些弓箭手随身带着的:“与那老狐狸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岂会不知。今日埋伏在园子外的那些弓箭手,看身形像是东北来的。”
话说到这儿,段弘偏头问身边的秦昊道:“楚王爷可有查验那些人的身份?他们的身上可有流放罪奴的烙印?是世奴?”
天宋的重刑犯通常会受到两种惩处,一种是死刑,另一种则是流放,而流放又分个人流放和世族流放。
个人流放自不用说,罪不及家人,人死事了,但世族流放就不仅仅是殃及家人,往后的世世代代都将被打上罪奴的烙印,受劳役之苦,被称为世奴。
惊讶于段弘还没见过那些弓箭手就已经将他们的身份猜出,秦昊连说话的声音中都混入了一分敬佩:“国公爷料事如神,他们正是从东北逃出的世奴。”
段弘哂笑:“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我太了解那个老狐狸。天宋重臣皆有府兵,如楚王爷这样的皇室血脉,府兵都是从龙武军中选出的精锐之兵,如我这样上过战场领过兵的,府兵都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忠心之兵,而如左相那样的文臣,府中之兵都是从地方驻军中选出的,选拔标准不高,能力良莠不齐,有的文臣不在意这些,只做看家护院倒是可以将就着用,可有的文臣十分在意这些,便会用各自的方法养兵屯兵,逐渐将朝廷派给他们的府兵换掉。”
“各自的方法?”秦昊挑眉。
段弘点点头,权当说给秦昊听似的继续说道:“有人会去牙人那里买些孔武有力的男人回来稍加训练,有人会收养孤儿训练成兵,但这些人都不如一类人好用,那就是世奴。”
秦昊蹙眉,不解道:“可世奴都是朝廷重犯,没有父皇的圣旨他们甚至不能离开服役的地方,又怎么能成为府兵?”
段弘摇摇头,道:“流放重犯服苦役的地方大多是苦寒之地,便是御史台的例行巡察都被默认是可以略过这些地方的,陛下从不问及,刑部和大理寺将人判刑流放之后也不再过问,押解的士兵更是只负责押解,因此那里几乎无人问津,久而久之看管世奴的小吏便能一手遮天,要拿几个世奴换取银两简直易如反掌,世奴的买卖便盛行起来。”
秦昊仍旧不解:“可这跟从牙人手上买人又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世奴的境遇,”说到这里,段弘叹息一声,“如今还在服役的世奴大多都是重犯后人,他们本身并没有触犯国法,甚至连小偷小摸的事情都没有做过,只是受父辈、祖辈牵连,才要忍受那非人的待遇,他们不甘、愤懑,却无法逃脱,只能认命地体验绝望,对他们来说,买下他们并将他们带离苦寒之地又给他们吃饱穿暖的人不是救世的活菩萨又是什么?再生之恩,何以为报?”
思索半晌,秦昊沉声道:“这世族流放的惩戒似乎是有些不妥,父皇为何不把它改掉?”
听到这话,段弘和秦翔都是一愣。
秦翔哂笑一声:“不是说我这侄儿是带过兵的吗?怎的还能说出这样让人发笑的话?天宋的律法可是太祖亲定,有这律法管制,太祖才创造了一个盛世,后人凭什么去改?”
秦昊蹙眉:“但这律法适用于太祖时期,却未必适用于现在,为什么不能改?”
为什么不能改?这个问题还真是把两个从政几十年的人给问住了。
干咳一声,段弘瞪着秦翔,沉声问道:“你是如何跟左相勾结在一起的?”
“我……我与左相并无瓜葛!”差点儿被这混账给绕进去了!秦翔恨恨地看着段弘。
都说天宋的段国公虽在沙场上算无遗策,可在朝堂上绝对是有勇无谋,这话是谁说的?段弘这一招出其不意像是没脑子的人能做得出的?
段弘咋舌。
秦翔还是跟当年一样狡猾!
重振心神,段弘沉声道:“晋王,你说你来寻仇,要我与陛下去向先太子告罪,但当年你与太子出尔反尔,降而又逃,陛下追至悬崖边时本还想要放你们一条生路,是你拉着先太子跳得崖,是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才要将罪责推给我和陛下吗?”
“是谁说段国公不善言辞的?段国公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辞说得有模有样,连我都要信以为真了,还算不上是巧舌如簧吗?”秦翔冷笑道,“我与兄长降而又逃?难道不是你们想要斩草除根,这才将我兄弟二人诱骗到悬崖边上,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给我和兄长活路,又何必假惺惺地招降?是做给天下人看得吗?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大费周章,自古成王败寇,就算你们弑父杀兄,只要你们赢了,这天下就会忘了你们的罪孽,只称颂你们的贤德!”
这些年不都是这样吗?因为兄长输了,因为兄长死了,所以这天下人就忘了当初兄长为了他们是如何殚精竭虑,这天下人就忘了兄长为了他们是如何浴血沙场,他们就只会称赞段国公英勇,是为战神,他们就只会称颂那个狗皇帝贤德,是为明君,谁又还记得他们当年是如何夺得今日的地位的?!
“诱骗?”段弘拧眉,“是谁诱骗了你们?”
秦翔啐了一口,怒道:“你别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当年的人都被你们杀光了吧?当年的事实是什么样子还不都是你们说的算?你们说有人诱骗就有人诱骗,你们说没有就没有,你们说你们知情便是知情,你们说不知情便是不知情,你们怎么说怎么是,又何必问我?审问什么?你们自己去编写一份口供不就得了?一群卑鄙小人!”
不理会秦翔的咒骂,段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突然腾地就站了起来:“这个人要严加看守,他若出了问题,你们提头来见!”
话音落,段弘就龙行虎步地离开了天牢。
秦昊看了眼秦翔,转身去追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