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丑更替，月将西垂，庆元元年的上元节就这么悄然而逝了。
对于赵扩和李仲飞而言，这一天绝对算得上是人生历程中最糟糕的日子之一，以致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二人仍唏嘘不已。
但此时此刻，李仲飞却没心情顾及这些。豹卫众统领与衢州诸将齐聚帅帐，一个个脸色阴沉似水，看着站在帐下的刘冲一语不发。空气中充斥着压抑和沉闷，连众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
刘冲确实伤的不重，被彭老六喷了几口凉水便幽幽转醒，说出了在富龙义仓的经过。可遗憾的是，他与先前那名报信士兵说的相差无几。
“李将军，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卑职并未看清是什么人放的火，只知道刚一交上手，距离咱们最近的三座粮仓便烧了起来。而且卑职派人回来送信之后，就被贾将军打昏，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恐怕要问问其他弟兄才能查明。”
费了这么多周折，拖了这么长时间，李仲飞得到的却是最坏的结果。
“火是从豹卫这边烧起来的，看来真的被自己料中了。”李仲飞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虽然豹卫不可能故意放火，但衢州兵身负看守富龙义仓的重任，好像更没有放火的理由。
既然得知了火势从何而起，仅此一条，就算闹到朝堂之上、圣上面前，相信绝大多数人也会选择站在衢州一边。
至于其中的是非对错，还有双方动手的起因，也就是那一千石和五百石的分歧，与五万石备灾粮被焚烧一空比起来，都已显得微不足道了。何况，贾传利给出的解释也非常合理。
不知道贾传利是自己心虚，还是觉得事到如今，没有必要节外生枝，他没有再提一千五百石的托辞，只是反复强调豹卫五千兵马每日所需不过百石左右，五百石足以支撑大军抵达崇安城。
而且富龙义仓乃是专为大灾救命所设，这几年衢州虽然旱涝之灾频繁，也从未动过一粒粮食。因此尽可能减少调用的数量，日后朝廷追究起来，双方都好有个交待。
龙游城返回的士兵还在路上，就算像刘冲所言，或许能为豹卫带来一些有利的线索，李仲飞却认为已经没有继续等下去的必要了。
怅然许久，他起身绕出帅案，面朝金栾道：“大人，富龙义仓被毁，无论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在下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金栾依旧半垂着脑袋一语不发，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俨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倒是贾传利沉不住气，在旁冷笑道：“听将军的口气，好像仍不承认是豹卫放的火？”
曲瑞听不过耳，抢言道：“本来就不是我们放的，凭什么承认？我们赶着动身南下，为何要放火烧了自己急需的军粮？拜托你们动动脑子好不好？”
“得不到的便要毁去，这不是你们山匪的一贯做法吗？”贾传利撇嘴道，“怎么？刚吃几天皇粮，便忘了自己是谁了？”
“你说什么？”曲瑞迈前一步，噌地拔出了佩刀，“你敢再说一遍！”
贾传利毫不相让，跟着拔刀在手，以刀作指道：“说就说，怕你不成？一日为匪，终生便是匪，插上鸡毛也变不成凤凰！”
曾经山匪的身份，让飞虎军吃尽了苦头，不但经常受到冷嘲热讽，就连走在大街上也免不了被人戳着后脊梁骨骂上一句。今日听贾传利又借此出言不逊，众统领自然恼羞成怒，齐齐迈前一步，怒目相向。
曲瑞更是暴喝出口，朝着贾传利扑了过去：“老子活劈了你这个长舌之辈！”
双方近在咫尺，刀锋瞬间已至贾传利面门，贾传利忙横刀上迎，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两人稍触即分，噔噔噔各退了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你小子找死！”贾传利被激得狂性大发，足尖点地，猛地腾空跃起，连人带刀压向曲瑞。曲瑞也稳住身形，再次冲了过来。
眼看二人又要战作一团，李仲飞暗叹口气，忽然闪身切入二人之间，一掌上扬、一掌横扫，双掌劲气迸发，几乎不分先后击在二人拿刀的手腕之上。
只听“啊呀”、“哎吆”两声惊叫，贾传利和曲瑞同时钢刀落地，身形却继续前冲，竟硬生生撞在了一起，双双成了滚地葫芦。
由于李仲飞动作太快，曲瑞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已丢刀倒地，他认定了是衢州诸将想以多欺少，暗中帮助贾传利，从地上爬起来，跳脚大骂道：“是谁？是谁偷袭老子？给老子站出来！”
骂声方起，却见彭老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且还悄悄冲李仲飞努了努嘴。
曲瑞有些发懵，怔了怔才想起方才那条人影确实像李仲飞，不由喃喃道：“将军为何阻我？”
“不阻止你，难道任由你胡闹？”李仲飞沉着脸道，“当着金大人与众位将军，岂容你在此放肆！”
“姓贾的那厮几次三番羞辱将军、羞辱飞虎军，怎能让卑职咽下这口气！”曲瑞双目通红，劈手夺过一名豹卫统领的佩刀，又要去找贾传利厮杀。
贾传利也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转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佩刀掉在何处，急得大喊大叫：“刀呢？快给老子把刀，老子非将那贼子碎尸万段！”
“够了！”李仲飞心烦意乱，屈指弹出一道劲气，正中曲瑞刀身，“你俩再若动手，先过本将这关！”
他这一指不觉用上了“弹指烈焰”，只见一股夺目的火苗在刀身上陡然窜起，吓得曲瑞急忙弃刀躲闪，冲着李仲飞嚷道：“将军处事不公，偏向外人！”
“把他给本将押出去，在外面好好冷静冷静！”李仲飞用力一挥手，再不理曲瑞。
临转身时，他目光自刘冲脸上一扫而过，冷哼道：“豹卫就是有你们这些鲁莽之辈，遇事不知沉着应对，才屡屡受制于人。”
刘冲自知今日捅了篓子，不敢再在李仲飞面前碍眼，忙自告奋勇与彭老六一左一右架着曲瑞向帐外走去。
曲瑞挣脱不得，又不甘心就此退下，双脚离地，胡乱挣扎着嘶吼道：“富龙义仓一直重兵看护，又常备百辆水车，偏偏在我们调粮之时被毁，五万余石粒米无存，这分明有人从中作鬼！将军不彻查真相，只会害了自己、害了豹卫啊！”
声音渐渐远去，但依然字字清晰，李仲飞苦恼地摇了摇头，对着贾传利抱拳道：“在下治军无妨，还请将军多多担待。”
贾传利不语，只是看着地上的钢刀怔怔发呆。
此时火已熄灭，原本雪亮的刀身被烈焰灼烤，竟变得乌黑黯淡，牛皮绑就的刀柄更是发出阵阵焦臭。
旁边一个衢州兵将领见他失态，忙小声提醒道：“贾将军，贾将军？李将军在与你说话呢？”
“啊？哦……”贾传利被李仲飞“弹指烈焰”所惊，锐气已然全无，垂头丧气道：“不知李将军有何吩咐？”
李仲飞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贾传利只是苦笑一声，摆摆手，站回了自己位置。
“将军不与曲瑞一般见识，足见心胸宽广，在下便放心了。”李仲飞微微一笑，冲金栾道：“富龙义仓一事已明，在下任凭大人处置。”
不知是曲瑞的声音太过刺耳，还是被其戳中了心思，金栾这次没有再继续保持沉默，轻咳一声道：“老夫怎敢处置将军，敢问将军自己有何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