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祝带着侯春雪、侯春琳去了尚贵勇家。出门前,姊妹俩都脱了孝衣,换上了以前的衣服。不换不合适,穿着白孝衣去外姓家串门有说出的,人家轻了不高兴,重了会骂人,说你遭汰他、咒骂他,巴望着他家死人。白鞋不用换,平底休闲鞋穿着舒坦,不像来的时候穿的半高跟皮鞋,把脚窝憋得难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算侯姓的人了,自然跟侯家人待遇不一样。侯家人全部是白布包鞋,外姓人都是新买的白球鞋。按惯例侯姓近门的孝衣都该租赁的,比如,和侯大川一个娘、一个奶奶、一个老奶奶、一个太奶奶的弟兄、弟兄媳妇以及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子媳妇等。但李素梅不同意,认为那种孝衣不知道多少人穿过了,肮脏不说,还不知道是否有传染病菌,干脆都穿新的,“不就是白布嘛,花不了多少钱。”你听这话说得,真是大方,仿佛钱是跟着东风吹来的。
一路走着,一路说笑着,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很亲昵的样子。周庆祝看见侯春雪、侯春琳姊妹俩的亲热劲很有些吃味,妒忌。人跟人为什么就不一样呢?也有一样的,都是十月怀胎,都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都是一样的童年,都是一样的挎着书包上学挎着书包放学,但结局就大不一样了。你看看人家侯家兄弟姊妹,一个个人五人六,日子过得那叫四个大叉,爽!再看看自己,自己的弟兄姊妹,都是穷酸,都是吃鼻涕屙脓。唉,没有办法比啊!比是不能比,命运如此,老天爷不公平,你不受也得受。但也有受不了的时候,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挖他点儿墙角,倒腾他点儿财产,再不然给他戴个绿帽子什么的,站在原地里看他头上的狼眼绿光,心里也平衡。
那天侯家弟兄吵架,侯大刚骂侯大银绿帽子压歪了头,周庆祝心里一沉,“坏事了,我和封樱桃的事难道他们知道了?我们只能做得天衣无缝了,怎么还会被人发现?”他简直吓坏了。他很感激侯大川的舅舅把酒桌掀翻了,不然他如果喝多了,还不知道闹出什么洋相,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变故。心里有鬼的人最怕酒后失态,把持不住,露出马脚。因此,那天把侯大刚、侯大银拉开后,周庆祝就抓紧回家了。他躺在床上回忆起跟封樱桃的经过。
也活该侯大银戴绿帽子,谁叫他在人场里说什么中国有四个地方的女人最受用呢。也许别人当作耳旁风刮过去就完了,但周庆祝却听心里了。出于好奇,在侯大银结婚摆喜酒的时候,周庆祝仔细看了新娘子封樱桃,倒没觉出有什么稀奇,跟咱当地人没有两样,扎着两条短辫,瓜子脸,月牙眉,皮肤比较黑,手也比较粗糙,一看就是个农村长大干活出力的女人。但她是外地人啊!湖南常德山区的,离咱们这里好几千里路呢。人家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外地的和尚会念经,兴许外地的女人更有味呢,就像侯大银说的。不管怎么着吧,挂好鱼食甩她一杆,咬钩不咬钩那是她的事了。哥们儿,对不起了,不能怪我,你这是引火烧身。
俗话说:母狗不浪,公狗不上。周庆祝到底是情场老手,没有事就去侯大银家门外转上几遭,发现那个女人是个骚货。看她那眼神都露出花儿,瞧人也是用余光,说话更是仰着脸,笑也是大声百叫,哈哈哈的。仰脸老婆低头汉,人浪了笑,狗浪了叫。“行,肯定上钩。”周庆祝在心里说。
那是一个大热天,地里还种着高粱,不像现在都改种了水稻。一大早,周庆祝蹲在侯大银家对面较远的一棵柳树下乘凉,眼睛盯着侯大银的家门,手里拿着锄头,见了人好打掩护,说下地除草。不一会儿,侯大银两口子出来了。侯大银骑自行车去了镇上,封樱桃下地干活。那时候侯大银还没有发达,仅仅在镇上开了间小门面,卖些五金交电什么的,天天早出晚归。封樱桃挎着杈子,也就是城里人说的粪箕子,穿着略微比男人背心宽一韭菜叶儿的花格子上衣和灯笼裤子,拖着鞋榻。“乖儿,她奶子还真大,屁股还真圆,走路一扭一扭的。”周庆祝看见封樱桃,喜得了不得,在心里夸赞道。也难怪,侯大银跟樱桃结婚的时候刚打过春,穿着棉袄呢。
看见侯大银走远了,周庆祝小跑几步,追上封樱桃,招呼道:“天这么热,你也下地干活?”封樱桃看见是熟人,道:“早上凉快,去高粱地里扯一些高粱叶儿回来喂羊。”“你来我们这里还习惯吧?”“习惯啊!你们这地方比我们那里好多了,我们那里是山区,去地里劳动辛苦得很。”“你不简单,来我们这里也就半年,就会说我们这里的话了。”“也说不好。”“你经常想家吧?”“也不怎么想。我父母亲没有了,家里就两个哥哥。你们这里生活好,都是白面,我们那里主食还是玉米和芋头。”“怪不得呢,你来我们这里胖了,白了,也漂亮了。”“胖了是真,没有白,也不漂亮。”“你漂亮。”“是吗?”“是。你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你了。”“注意我?我有什么好注意的?”“喜欢你呗。”“不会是开玩笑吧。”“不是,我是真喜欢你,打心眼里喜欢你。”封樱桃不说话了。能看得出来,她心里很舒服,虽然没有笑,但眉毛向上挑了。
说着话儿,他们来到高粱地头。拿眼四周里瞭望一下,附近没有看见什么人,一里外有一个放羊的老头儿。周庆祝以为时机到了,便拉了一下封樱桃的手,看她没有缩回去,让他攥着,更壮了胆量,直接把她抱住亲了她的嘴。也该当被人发现。秦爱民做早饭,看见没有葱了,去自留地里拔葱,一眼望见周庆祝与封樱桃拧巴在一块,便来了气,但又不方便说他们,怕孬了弟媳妇寻了短见,便大声叫道:“大刚,你快来,咱地里有一条长虫!”其实,地里没有长虫,侯大刚也不在家,天没有亮他就带着一伙人去另外村上帮人建房子了。她这么一咋呼,周庆祝与封樱桃吓坏了,触电一样分开来。但周庆祝已经猫吃腥鱼上了瘾,只要得空就往侯大银家周围转悠。可巧有一天晌午头上,村东头有结婚的,许多人去喝喜酒看热闹了,侯大银也去了,家里就封樱桃自己在家,周庆祝旋风一样扎进来。封樱桃正睡午觉呢,穿着裤头背心,四大八叉,仰面朝天。或许她心里痒痒,院门没关,家门虚掩着,只等来人办她。周庆祝看见她的样子,哪能忍耐得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迅速扒光了她的衣服……乖乖,别看她脸黑手糙,光腚可是白嫩着哪!怎么还没有阴毛……封樱桃也许是饥渴难耐,非常配合他,两个人在床上拧成了麻花,翻来覆去,翻江倒海……
女人没有阴毛,自然是水性杨花,性欲强烈。周庆祝懂得,她是白狐。白狐就需要青龙,但周庆祝不是青龙,几个月新鲜劲儿一过,周庆祝感觉伺候不了封樱桃了,想打退堂鼓。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想不干,没有那么容易,封樱桃死缠不放,否则,她就“我死给你看!”直把周庆祝吓得一愣一愣的,不得不癞蛤蟆垫桌腿硬撑着。在感情、爱情方面,男人就不如女人。有句粗话专门说给男人听的,叫作:拔吊无情。说明男人喜欢女人只是图得一时快活,没有真正付出感情、爱情。
为了把周庆祝拢住,封樱桃没有少动脑筋少费周折,她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好,经常暗地里给他钱,让他买了酒菜来家里陪侯大银喝酒,一是可以圈住他,不再勾引别的女人,二是让他跟侯大银交成好朋友,以后经常来家里就没有人怀疑了,三是万一侯大银喝醉了,他们得空可以亲热一把。周庆祝姿得不轻,也变得乖巧。嘴馋了,鸡巴硬了,就到侯大银家来。有酒喝,有肉吃,还有女人玩,当年的皇上也不过如此吧。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青头黑发小伙子现在都成了中年人。虽然周庆祝的功夫已经大减,但封樱桃依然对他爱恋有加。是,人到了这个年龄,性爱已经次二,情爱变为主要。周庆祝对此很是苦恼,多少次想甩掉她,她反而蚂蟥一样越咬越深。不是说不喜欢她,就她那一身光滑白嫩凉皮一样的肌肤,打着灯笼满村里找不着几个,而是他又跟邻村上一个姓花的女人搞上了。人年轻,皮肤也白,还是个高中生,很会玩,床上十八般武艺七十二个姿势样样精通,滚瓜烂熟,经常把周庆祝美得嗷嗷叫。想想人家姓花的,再看看封樱桃,那差十万八千里。说句粗话,封樱桃也就是个骚妇,下八流!人家可是阳春白雪,风流绝顶。但没有办法,也只能应付着了,万一封樱桃寻死觅活,他可担待不起,当紧侯家五个弟兄如狼似虎,都是出头露脸的,不好对付。
到尚贵勇家的时候,尚贵勇正在当院里坐小板凳上拿刀破竹劈子,看见他们来,忙慌起来打招呼,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客气得很。
院子挺大,到处都是竹子、竹劈子、半成品什么的。薛春雪、薛春琳很好奇,满院子里看。薛春雪道:“河里无鱼市上看,卖啥讲啥,你看看,折耗品种还真多。”薛春琳道:“可不是。看得都花眼了。”
周庆祝没有陪她们说话,走到尚贵勇跟前,拿凳子坐下,小声道:“跟你商量个事。”尚贵勇埋头干活,道:“有事你说。”“她姊妹俩来,肯定买不老少,咱们还是按以前的规矩。”尚贵勇摇摇头道:“那不行。以前你带来的都是外庄上的,给你提成你拿就拿了,咱本村的不合适。”“我不让你吃亏,你可以把价格抬高一点儿,我要抬高的那部分。你没有看见嘛,两个老娘们,傻乎乎的。”“你要是这样,你还是带她们去别的地方吧。”“看你说的,咱弟兄不是走得近嘛。”“再近也不行。”“你怎么那么犟呢!”“不是我犟,是我不能干对不起人的事儿。人家侯家都是讲究人,咱也得讲究。你们没有来,我就想好了,给她们按成本价,我功夫钱都没有打谱要。”“你真是憨了。”“憨就憨吧。”
侯春雪走过来,问道:“你们嘀咕什么呢?还头抵着头。”尚贵勇道:“没有说什么,聊闲呱呢。你们姊妹俩看好吗,想要哪样?”“你功夫真好,活儿真细,看哪样都想要。”“也不能要太多,多了浪费。”“你看你,做买卖的还嫌顾客买的多。”“这不是其他物件,能吃当喝,这都是折耗,拿去烧的。”“也是的。现在什么都好,就是这样不好。时兴扎高档的折耗,真会赶时髦。”“谁说不是。都是生活条件好了,人开始烧包了。”“你也是,不能不给他们扎。”“不扎不行,人家要求扎。不然我这生意没有法干了。咱也得跟上形势不是。”“说的也是。河里尿尿随大溜,就得这样。”“你们看好了吗,要哪样?”“我觉得随便买几样就行了,春琳你说呢?”侯春琳道:“我这不是听你的嘛,你说怎么都行。”“干脆就买几样得了。”“你以前不是很牛的吗,怎么变卦了?”“那不是有意气你的嘛。”“闹了半天,你拿我当黑狗熊啊。”“你也别生气,姊妹俩开几句玩笑。你没有听人说吗,玩笑玩笑,玩玩笑笑,一生快活,白头到老。”“就你嘴贫。”
看见她们姊妹俩说笑,周庆祝不高兴,闷头闷脑地说道:“你们别闲扯了,抓紧吧。”
于是,薛春雪、薛春琳挑拣了一个花圈,一个彩电,一个空调,一个冰箱,一个轿车,还有一个楼房,其他什么驾驶员、秘书、牛马、姿姿妮姿姿小什么的,都没有要,说不实用。还说现在都时兴自己开车了,用不着驾驶员了,更不要女秘书,别让侯继续在阴间里犯了错误,等等,姊妹俩尽理由。本以为不少钱呢,一算账,才八百块钱,真是不多,功夫钱都不到。姊妹俩一人四百块钱付了账,说好了,给侯继续送盘缠前送到。
从尚贵勇家刚出来,一个小男孩跑来,跟周庆祝说:“宋主任让你带人去砍哀桩棍。”周庆祝没有好气道:“我上哪里去砍!现在都是私人的了,不拿两盒好烟,人家根本不会同意。你让他去想办法吧。他是村主任,他有能耐。”小男孩嘚一声跑回去了。
周庆祝不买宋无谓的账,是有把拿的。他亲老表的亲小舅子在他们镇上当第一副镇长。镇长也分三六九等,第一副镇长厉害,一般情况下,镇长开会出差不在家的时候,那都是第一副镇长主持工作。第一副镇长分管财务,有签字权,比一把镇长实惠。有时候镇长请客吃饭,旅游玩耍,洗桑拿泡小姐什么的,都得看着第一副镇长的脸色报销发票。其实镇长最无奈,受气包,工作搞好了,分管镇长争功劳抢利益,工作搞差了,县里领导一准批评他,这时候副镇长响屁不放了,一推六二五,指责他领导无方,能力有限,水平不高,作风浮夸等等,如果镇长心眼小,非气出耳鼻流血不可。再说老表也分里外,姑娘家的老表是外表,想什么时候熊就什么时候熊,想什么时候骂就什么时候骂,就是你不高兴照腚踹他两脚,他最多只能白瞪白瞪眼,不敢跟你还手,否则,你尽可以骂他龟孙羔子,龟孙揍的,都行,他不敢跟你还口。舅舅家的老表是里表,那他牛多了,待遇跟你翻了个。镇上第一副镇长的姐夫是周庆祝大姑娘家的大儿子,属于外表。还有一层关系,第一副镇长跟村里支书龚俊敏是把兄弟,龚俊敏是老大,第一副镇长是老幺,而周庆祝跟龚俊敏关系很铁。据周庆祝父亲讲,周庆祝的老奶奶与龚俊敏的老奶奶娘家是前后庄的邻居,可能还沾着姨娘表亲。当然了,姨娘表亲是表亲里最刺毛的,有句话不是说吗,姨娘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亲。话虽这样说,有亲总比没有亲强。那也得照人来,如果你穷得叮当响,要饭没有打狗棍,你就是里老表,也没有人睬你。你如果当个官儿挂个衔儿或者是个暴发户,那你擎好吧,里表外表姨娘表,都来了,跟你的热乎劲儿,比一个娘的都亲。穷在当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就是这个道理。
砍哀桩棍不是简单一回事,要挑选一根粗壮的树枝,还必须是柳树,其他树不能代替。之所以是粗壮的枝子,那是有学问的。假如说死者家族小,人口少,就无所谓了,一般性的柳树枝就可以了。如果说死者家族大,晚辈多,那就得要粗壮的柳树枝。因为哀桩棍是一根树枝砍下来再截成短棍的,这代表着一支人脉,不能乱来。侯家家族不小,光跟侯大川平辈五服以内的就几十口子,再加上儿子、孙子辈,那就多了,粗略算了一下,能拿动哀桩棍的,不下八十口。这真需要一根粗壮的柳树枝。
没有办法,周庆祝推给了宋无谓,宋无谓只好带侯大川和两个年轻人满村里找合适的柳树了。本来宋无谓想难为周庆祝的,他人缘不好,肯定办不成事,那时候他就知道婆婆也是娘了。
柳树不是什么名贵树种,也没有多少经济价值,没有人专门栽种它。以前有大队、生产队的时候,响应上级绿化造林的号召,按照上级的具体部署要求,大队、生产队也组织人在路边上河岸上房前屋后栽过不少的树,但都是杨树、梧桐树,极少有柳树,因此,有柳树也绝大部分是自然生长的。柳树大部分生长在路边、沟坎、地头,或者村子邻里间的死角,没有人管理,没有人爱护,长得不会笔杆条直,要么鼓肚子洼腰,要么歪脖子烂头,反正周全的很少。说是没有人管理没有人爱护,那是指它树苗的时候,真正长大成材了,就有人认领了,摊谁地界里就属于谁了,划不清地界的,那就看谁的拳头硬了,谁的拳头硬,柳树就归了谁。为了争柳树,打架闹乱子的还真不少。
宋无谓他们拿着斧头锯子围着村子转悠。侯大川当然穿了便服,没有一点儿戴孝的痕迹,即便是鞋也换成了牛皮鞋。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一个河汊的坎上发现了一棵年数比较老的柳树。柳树盘根错节,主干挺拔粗壮,枝繁叶茂,参天蔽日。宋无谓安排一个年轻人爬上柳树,拿米尺丈量了一个粗壮的枝子,数了数它的分支。宋无谓问道:“怎么样?”年轻人答道:“我看行。”“这树是谁家的?”“不知道。”“不问谁家的,先砍了再说。”“你还是别。现在钱当紧了,谁家的东西谁都看得紧。”“熊柳树,不值钱,不是大罐子系,他看得紧还能怎么着。”“讲究的好说,不讲究的难说。你是丧事,还是稳妥了好,犯不上吵架了。”“你们没有知道的?”“不知道。”
他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另一个年轻人一拍脑瓜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村西北角师瘸子家的。清明节的前一天下午,我看见师瘸子的孙子在这棵树上劈过柳树枝。”
宋无谓道:“那好啦,找到下家就好办了。”他瞅了瞅侯大川指使道:“大川,你带两盒好烟,去跟师瘸子说一声,这就齐活了。”
侯大川拉着长脸道:“宋主任,还是你去吧,我跟师瘸子不对付。”宋无谓问道:“怎么,你们以前还有过节?”“我上高中的时候跟他二女儿谈过对象。”“怎么没成?”“不提了,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觉着还是你去好。”“我不想见他。”“砍他的柳树,你当事人不出面不合适。”“还是你出面吧,要不然你多带几盒烟。”“那行吧,我去,你在这里等着。”
宋无谓去找师瘸子了,两个年轻人坐在河岸上抽烟说话聊天,侯大川去河汊边溜达。虽然说人在溜达,脑子却转到了四十年前。
师瘸子是位伤残军人,原名叫师文武,因在抗美援朝的时候负伤而退伍回家。他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师东青,二女儿师东松,儿子叫师东北。青松二字代表着他的人品和秉性,这话当然是他自己说的,别人认可不认可那另当别论了。师东松与侯大川同岁,都是一九五六年生人,属猴的,生日侯大川比师东松小两个月整。他们是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应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高中毕业后又过了两年,侯大川年满二十岁,侯继续托人去师家说媒提亲,师瘸子说什么都不愿意,理由很充分:一是两个孩子同村,历史上没有同村男女结婚的,喝同一口井的水,吃同一块地的粮食,将来生育的孩子不会聪明健康,原因是近姻生育。二是侯继续无能,当了多年的大队支书,没有把儿子的工作安排好,还是让他种地当农民,哪怕下矿挖煤,也都可以说得过去。三是师东松是高中毕业生,人模样长得漂亮,白生,一白遮百丑,找不着机关干部起码也得是吃皇粮的。听了媒人的传话,侯继续当然生气,而更不能接受的是两位年轻人。他们感情深厚,情投意合,早已互相托付终身。侯大川曾想过带师东松私奔,去东北闯荡,师东松也同意了,更得到了侯继续的支持,“气死他龟孙师瘸子!”侯继续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们村里以前有过不少的人去东北闯荡,或当煤矿工人,或当伐木工人,都混发了财。但年轻人做事欠周全,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让师瘸子知道了,竟然关上大门把师东松捆绑起来毒打了一顿。后来,托师东青的对象在矿上介绍了他一个同事,把师东松赶紧嫁了。据听说,师东松曾三个月不与丈夫同床睡觉,惹出许多事端,不是师瘸子拦着就闹离婚了,但最后还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一年后生了个白胖的女儿。
人说重赏之下出勇夫,但人被激怒了有可能会成才,侯大川就是这样的。师东松出嫁后,侯大川也是在这个河汊边痛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后来听说恢复高考,他便发奋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你说把师瘸子后悔得,不是老婆劝着差点儿上吊自杀了。
侯大川清楚地记得他跟师东松分别甚至是诀别的那个不眠之夜。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尽管只露半个脸儿,但清晰分明,星星也多,布满了银河,真的是群星璀璨,万花点点。他通过他的另一个本村的同学赵月娥把她约了出来。他是不敢直接去师东松家的,师瘸子曾跟别人说,只要侯大川再纠缠师东松,他就敢“揍断他的狗腿”。瞎狠瘸愣怔,他仗着残疾军人的本钱说不好真敢收拾他,还是躲远一点儿好。
他们沿着羊肠小道走进了田野。那里清净,没有狗叫,没有人打扰,更不会被师瘸子发现。田野里空旷,秋熟的庄稼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露水很浓,打湿了鞋袜,他们全然不顾。他们来到河汊边,并肩站在河岸上,看河里月亮星星的倒影,谁都不说话。说什么呢,亲亲爱爱的话似乎说完了说尽了,剩下的就是面对未来。未来在哪里,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侯大川转过半边身子,两手搭在师东松的肩膀上,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噙满泪水。月光下看女人本是很惬意的,是一种享受,但今天他没有那心情,也总提不起精神。师东松确实长得不错,弯弯的柳树叶一样的眉毛下嵌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球很白,很洁净,没有一点儿斑点,代表了她的清纯,代表了她的天真,更说明了她心中没有杂念。
过了好久,侯大川问道:“你说我们怎么办?”师东松眼睛盯住他,道:“听你的。”“我想带你出去。”“可以。”“你不问我们去哪里?”“不问。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去东北吧?”“可以。”“听老年人说,东北矿上、林场都要人。”“嗯。”“你不怕跟我去吃苦受罪?”“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那我们什么时间出发?”“听你的。”“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行。”侯大川实在控制不住了,把她紧紧地抱住,失声痛哭。是啊,多么好的女孩啊!虽然语言不多,简单几句,几个字,但你完全了解了她的心理,她是把她的终身毫无保留地全部托付给了你,不论是幸福是苦难,哪怕是灾难。
他们站了一会,又开始散步,他牵着她的手,默默地走着。虽然说她同意了跟他私奔,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至多是心灵多了一点儿安慰。东北是个大地方,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两个人去了,谁知道后果怎么样,谁敢保证一帆风顺,不会发生意外。走了一会儿,她站住不走了,主动依偎在他怀里,把嘴唇献给了他。他们就这样亲吻了,还互相搅动了舌头。这是他们之间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看见她在流泪,听见她的心跳明显加速。没有耽搁太晚,说了会话就回去了,回去太晚了怕师瘸子对师东松不客气。但说好了,后天的早上五点,在村南面的三孔桥上见面,然后一块搭汽车去徐淮,再转火车去东北吉林。
但是,后天的早上,师东松爽约了,一直到八点她都没有来,到上午十点了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侯大川知道发生了变故,回到家扔下行李就去了师东松家。他没有敢贸然进去,躲在大门外偷听屋里的动静。这一听不要紧,几乎把他的魂魄吓跑了。他听见师瘸子的怒吼声,听见皮带抽打在人身上的“嗖嗖”声,听见老女人的咒骂声,但没有听见师东松的声音,哪怕是求饶是哭泣的声音。侯大川忽然想起了刘胡兰,想起了花木兰,想起了梁红玉……是啊,如果是在战争年代,师东松一定也和她们一样是一个巾帼英雄,是一个民族英雄,像她的名字一样,青松屹立,玉树临风。于是他控制不住号啕大哭,哭得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侯大川从赵月娥那里知道,那天早上,师东松要出门的时候被起来小解的师瘸子发现了,便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回来,夫妇俩把师东松捆绑起来,用皮带毒打了一顿,打累了歇歇再打,非要逼迫她跟侯大川断绝来往不可,但师东松咬紧牙关致死不说话。再后来,师瘸子把师东松关进家里不让她出来了,再再后来,师瘸子把师东松给嫁了出去。从那以后,侯大川再没有见过师东松的踪影,也没有她的信息,因为他们中间唯一的牵线人赵月娥嫁给了一个军官随军去新疆石河子了。
侯大川与师东松的爱情是他们人生的第一次。人生有许多第一次,唯独爱情让人魂牵梦绕,让人刻骨铭心,让人不能忘怀。侯大川直到现在都没有把师东松忘掉,她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也经常在梦里遇见她,但她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了。每每想起她,他都会感觉心痛,痛如刀绞,撕裂心肺。他曾试图找过她,想向她倾诉思念之情,但理智让他打消了念头。她已经结婚为人之妻,为人之母,过上了平静而安逸的生活,不应该去打扰她,不应该再掀起爱情的波澜,只能让他们的爱情自生自灭,绝不可以死灰复燃。人说爱情是自私的,那是他只为自己着想,如果换位思考就不能那样做了。虽然这样说,真正能做到换位思考的又有几个?
侯大川正想着,宋无谓走了来,说道:“看起来你们两家的矛盾不小,我好话说尽了,师瘸子坚决不同意。”侯大川站起来,道:“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吧。”宋无谓接过侯大川递过来的香烟,拿打火机点燃,深深地抽了一口,道:“依我说还是砍了,不就是一根柳树枝嘛。你真是砍了,他师瘸子也不能翻跷脚,真那样人家不会说你,反而会说他不讲究,不通人性。”侯大川想了想,断然地道:“你说的有道理。”他多少年想报复师瘸子,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机会,哪能放过。“砍?”“砍!”
看侯大川下了决心,宋无谓壮了胆量,走过去对两个年轻人命令似的说道:“大川说了,让你们砍。”年轻人问道:“真砍?”宋无谓答道:“真砍。”
说时迟那时快,三下五去二,斧头不行用锯子。宋无谓一支烟没有抽完,一根粗壮的柳枝带着叶儿应声落地。年轻人干活就是麻利,去了叶儿,除了细小的枝子,很快就把哀桩棍做好,放到机动三轮车上拉回去了。
在回来的路上,侯大川无意识地回头瞅了瞅,竟然看见师瘸子拄着拐杖站在那棵柳树下正发呆地望着什么,他笑了笑,在心里骂道:“熊该死的瘸子,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