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措美到拉萨到底有多远？我问夏。
夏是措美县委书记。一个少言寡语的中年人。
多远？夏喃喃自语，不远。不过，路却不好走。高原的路，都是天路。
我的耳畔响起歌唱家韩红高亢的歌声，一条神奇的天路带着青稞酒酥油茶的芬芳，撩拨我的心痒痒的。于是，有了高原之行。
此刻，夏就在我的身旁，我俩漫步在布达拉宫广场，头顶上的月亮异常皎洁明亮。广场人流涌动，布达拉宫宛如从天而降的巨幅山水写意，溶人月夜，典雅中透着神秘气息。
你的前任洪书记，我很熟，曾经的同事。我说。
夏点点头。他们也认识。
洪书记多次邀请我到措美，可是我没敢去。你知道为什么？我问高原反应。夏说洪书记给我谈了措美的细节，让我害怕。我停顿了许久，说，洪书记说，上二楼用了八分钟，没有电，冬天身下五床被子，身上七床。开水六七十度就开了，到地区一趟要走六七个小时的山路。
夸张了。洪书记说笑话呢。夏憨厚笑道。
你在措美感觉如何？我问。
看月亮，没有在拉萨的感觉。夏淡淡地。头发蒙，走路困难。
我不插话，注意听他的描述。因为，我面临一个选择，到底要不要去措美。
悠扬的歌声响起。布达拉宫广场凉风习习。一个美好的夜晚。
你怎么选择到措美工作的呢？我忍不住发问。
年前，我的同事去措美看望夏，返回途中突发脑水肿，差一点安息在雪域高原。那位同志身体壮的像牛一样。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切没有征兆，突然而至，开始脖子发酸，接着面部似乎瘫痪，失去知觉。在昏过去那一刻，大脑闪现念头，酸酸地不甘心，还能就这么牺牲在高原了吗？同行的人，立即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惊险一幕，在淡淡描述中，具有骇人力量。
其实，我没有思想思路。组织部通知符合条件都要报名，我就报了。体检过后，各自散去。那天，电话到了，说我人选。而且告诉我准备时间只有两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到了西藏。又被带到措美做了县委书记。夏开始讲述自己故事。
开头就是结尾。夏，只是踱步，不再言语。
月光溶溶。我抬头看天，心想措美，一样的月亮，有什么两样？暗暗下决心，还是去！毕竟，我是夏的领导，他能在那里战斗三年，我还能一天待不了嘛。
驱车去了山南。接着去措美。
措美距离山南只有120公里。中间要穿过两个5000米的高山。到山南的第一夜，我就领教什么是高原反应。医生告诫我，早睡，不要洗操，尽量不运动。我为了积蓄能量，九点多人睡。多少年来，第一次晚上不读书、不写文字、不洗操就睡了。为了措美，为了缺氧高原反应。
一阵剧烈的头疼惊醒了我。抬头看外面，夜色沉沉。心想不好，怎么感冒了。原本柔和灯光变得刺眼，关灯却是难忍的干呕。闭上眼静躺，头上如有针刺。说不出的难受。或许，这就是高原反应。迷迷糊糊，睡去，片刻又醒。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好容易熬到天明，看看手表，六点半。窗外，有一座酷似雄鹰的山峰，一抹橘黄染亮山南的天空。起身下床，心想自己肯定是早起第一人，走到门外，结伴同行的大别山同事却早已在院落晃悠。问起感觉，竟然一样。
早餐，绝对没有胃口。医生为我量了血压、体温，一切正常。测试缺氧量，我83。分明比别人低许多。夏过来劝我吃点东西，并说如果坚持不了，干脆别去了。为了说服我，举例说，此前两批领导来看望他，只到山南，并没去措美。我记得洪书记简短一句话，比起措美，山南就是天堂了。迎接我的措美，会是怎样呢？我眼前幻化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态龙钟病态。咬着牙，吃点藏家食品。夏给我的越野车送上一个氧气袋，教会我使用方法。
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我们车队出发了。沿途是收获青稞之后裸露的田地，路边的杨树黄叶缀满枝头。光秃秃的山上，绝少见到一棵树木，偶尔的灌木野草，也让人兴奋不已。我的头在疼，开始是浅浅的，还能欣赏窗外风景。穿过一片草场，成群的牦牛啃食青于黄草地上，鹰隼掠过低空飞翔，我心里流淌着藏族高亢嘹亮的歌声，脑子里搜索着沉淀久远的藏族风情，牦牛，雪山，神奇的风俗，荡气回肠的英雄人物命运。
通往措美的道路正在修建。据说，是山南行署专门为我们临时放行的。高低不平的道路，颠簸剧烈。头疼加剧，简直像孙大圣被唐僧念经折磨一般。吸氧，症状明显好些。去掉氧气袋，头疼仍然。
车子突然停下来。前边越野车上的省教育厅的同事在路边呕吐，围观者懒懒地，有气无力地看着。这里的同情和怜悯都可以计算多大的耗氧量，无疑成为奢侈品。我闭上眼，默默地叮嘱自己在进人5000米高山时，能进人睡眠，躲过无法忍受的反应。
车子在奔跑，忽上忽下，每一次的颠簸都强烈地撞击我的忍受底线。偷眼看窗外，远处的雪山耀眼的明亮。白云在山峰留下倒影。绝美的景致啊，只是无力欣赏。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像七仙女一样被惩罚下凡。我轻轻地闭上眼，强忍着，咬牙下决心，把痛楚咽回去。行程早已确定，路上只是三个半小时。如果不是特别放行，夏书记他们平时走的山路要五六个小时。我庆幸自己少忍受一半时间的折磨，如果加长时间，肯定超越自己承受极限的。睁开眼，窗外依旧是山，一座又一座山。看腻了，山的长相几乎一样，庙里的罗汉般面目浄狞。路途中，村庄极少。措美为什么选在那么遥远的边疆？那里的人们又是怎么生活呢？这些只在脑中轻轻滑过，疼痛折磨得不知怎么才好。
车队又停下来。瞥眼是一片更大的草场，有人低声询问我能否坚持下车，说措美迎接队伍到了。我心中一百个不情愿，犹同大病卧床不能动弹，现在突然被要求出院。还是下车了！尽管没有人知道我思想波动，见到措美庞大的迎接队伍，我为自己刚才闪念羞愧。措美县长带领一干人前来敬献哈达，盛装打扮的藏族姑娘手捧青稞米酒，接受我们的致意。我如同木偶般机械走一遭，脸色肯定难看如同没有草木披挂的光秃秃山峦。带队的省领导眼尖，过来问我如何，我声音蚊子般，没事。估计鬼都不信我的并不激昂的回答。继续赶路。心中有如溺水之人见到一根枯木。按照我们家乡旧时礼仪，迎亲在城郭外三里。措美或许就在眼前山峰之中。如同注人强心剂，我精神好起来。昂起头，把疼痛扔在一边。盼望着措美县城突然出现面前。小时候，出远门，常常抱怨家怎么不在路边。后来，小时候的念头消失了。此时，仿佛时空倒置，心中生发无端的抱怨。
路好像永无尽头。一座又一座山过去，村庄的鬼影子都没有，哪里有县城踪影。打听司机才知，这里距离县城还有将近半数路程。我心中叫苦连天。汉族的礼数多是出城郭三里，至多五里八里迎接。藏家的礼数再重也不能跑这么远接客，辜负我的期望。惊喜像气泡一样吹起又眨眼间消失。忍受的底线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无疑又减弱承受能力。措美人好客，是在进人措美县境迎接的。只有忍受！刚才看见的桅杆，其实是海平面的幻影，又置身在茫茫无际海面。
走啊走，终于，可爱的终于，措美县城到了。这个我终生难忘的地方。进人县城，虽然我做了各种想象准备，还是被贫穷吓了一跳。准确说，只应当是一个乡镇，或者说比内地乡镇稍大些。土坯房与砖瓦房交混连成一片，道路也在整修，尘土飞扬。树木如枯瘦饥儿，静立在刺眼的阳光下。又走了一会儿，道路变得平整宽阔，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街道也像样子了。一座院子门前站立几排人，不用说，是欢迎我们一行的。照例是献哈达礼仪。接着是参观，我跟着人群进人几个藏民家中，内地援建的新房让藏民脸上挂着笑意。高原红的笑，比耀眼的太阳都灿烂。在进入政府大楼听汇报时，我支撑不住。王主任附耳低言，到他房间休息一会儿，那里有大氧气瓶。就像瘾君子听到罂粟一样，我挪着碎步，来到王主任房间。看到医院重病监控室才有的硕大氧气瓶。吸上氧，我问王主任平时怎么样，王主任是我们那里基层单位援藏的干部。他说，两年了，怎么也适应不了。平时靠吸氧才行。我们聊天。我问，你们这里犯罪率不高吧。我注意到新建的房屋没有防盗门窗。王主任呵呵一笑。人走路都困难，偷东西没法子跑，好逮。再说，也没什么偷。那你们任务主要是什么？我问。王主任说，边疆稳定，援建。当然还有很多。说会话，我竟然人睡了。醒来之时，那边会议也散了。在这里，谁也不会长篇大论。消耗自己体内氧气，纵然是当地人恐怕也小心翼翼。
写作至此，我不再描述宴席的痛楚。更不想着墨返程之难。措美之体验，前所未有。我只给夏书记和王主任说，回来，我一定宴请你们。向更多人介绍你们。措美一天，况且难以回首。你们三年，又是怎么度过。援藏干部不容易，值得敬仰，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