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先生只穿着白衬衫和长裤,靠在顶层的栏杆上,端着一杯红酒向大海深处眺望。周围都很安静,大部分的宾客应该还在甲板上,或是酒吧里继续着派对活动。他这一侧的房间,灯光大多暗淡,眺望远处,隐约能看到别的航道上,路过的渔船的探照灯在闪耀。
与巴莎亚夫人再次重逢,总能让他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童年记忆。在别人眼里,他的童年不可谓不幸福,出身、财富、家庭、和睦的双亲,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只有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真正隐藏着风光背后的,是无人可诉的辛酸。
他的父母也曾十分相爱过。但当媒体爆出父亲经常流连海岛,与女秘书同出同进后,他看到母亲曾长久地站在落地窗前,神情落寞,背影孤寂。父亲对此并不愿多谈,两人争吵之后,父亲自己开了车出门,却在途中遇到了交通事故,最终伤重不治。可恨的是,媒体却不肯就此放手,在葬礼进行期间大肆渲染报道,说柯氏是在去探望情妇的路上出的车祸。更有甚者,造出谣言,说柯氏与情妇双双殒命,只怕是薛夫人在背后又逃不了的关系……一时间众口铄金,导致他们在柯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后来,毕竟外祖薛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所有的谣言、绯闻渐渐地压了下去。但是,不可逆转的是心中创伤。
随着这场事故一起被摧毁的,还有母亲的精神和心性。母亲虽然还会参加一些聚会活动,但绝口不谈家事,也禁止他们兄妹跟外人过多接触。他们穿上华美的服饰,保持着端庄优雅的形象,出入各种聚会和交际圈,只会说一些固定的寒暄话。除此以外,即使跟姨妈多说了两句,他也会被母亲多加责难--母亲变得已经很难相信任何人。到后来,为了避免被说教、惩罚,他甚至会好几天都不开口讲话,而母亲也并不担心。
或许她觉得,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大概是母性使然,她内心希望的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却让整个家庭的气氛越来越阴郁低沉。他从高中时开始寄宿生活,虽然仍不善与人交往,却总算是从那种阴暗的生活中逃离了出来。他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对光芒的渴望。成年之后,当他在气氛明快、开放的美国校园中与李斌等人结识,才算真正地从那场事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很少回家,去探望母亲时两人也多是静静地坐在一起,默默地喝茶和用餐。母亲偶尔会抱怨正在青春期的妹妹太过轻佻吵闹,不服管教。而在他看来,妹妹的装束和举止,只怕比同年纪的女生稳重了不止十倍。母亲和妹妹之间渐渐地水火不容,加之别的一些缘由,他选择将妹妹送到了瑞士的一家历史悠久的私立女校。不过这个决定让他受到了母女俩一致的责难--妹妹的希望是去美国,而母亲则是希望她将她送去教会学校。
他将杯中的红酒饮尽,耳畔旁似乎还回响着母亲与妹妹的争吵。这种回忆让他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阴郁感,他对周围的一切--漆黑的海面、游轮投向大海的阴影,还有回响在波涛之中的汽轮的轰鸣声,都感到有些烦躁和恐惧。
就在这时,三楼的一盏灯光亮起。像是驱散了阴霾一般,那盏澄黄的灯并不明亮,却温柔暖心。林滋的身影出现在阳台的栏杆旁,她披着洁白的浴袍,长发散开,倚在护栏边看海。尽管相隔甚远,他觉得自己甚至能看清她的眉眼,她的周身带着一种怡然惬意的气氛,让他迷茫的心境得到了抚平。
柯铭诚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林滋的身影,直到她关掉了阳台的灯,回到了房间。柯铭诚向着夜空长叹了一口气,想到了这些天自己矛盾的心情,想到了她的职业,想到了被媒体聚焦在灯下的那份无助与痛苦,想到了种种过往和艰难……可是,他仍然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她。
想到她,似乎一切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他那烦躁阴郁的心情也会随之化解。
她就像那盏灯,气息温暖而明快。虽然娇小,却充满光芒。
一阵手机铃声,将他从沉思中唤起。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着李斌的头像,接了起来。
林滋一夜无梦,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她穿好晨衣,拿起钥匙,走到甲板上去看海上日出。整个甲板上空无一人,海风拂过她的脸颊和长发,清晨的凉爽空气让人觉得十分惬意。
十几分钟之后,太阳跳出了海平面,水天之间被染成了灿烂的金色。林滋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打扫回到房间里再补个眠。昨晚大部分的客人都睡得很晚,只怕今天中午之前,整个船上都会很安静吧。
到了上午十点前后,出来活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林滋则选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行午睡。巴莎亚夫人的下午茶在3点开始,而晚上7点又要开始慈善晚宴,可都是需要体力的呢。
她小憩之后,换了一套真丝的衬衫和阔腿裤前去参加下午茶活动。她拿着请帖到了六楼,六楼的电梯前,一位门童查看了她的请帖,并将她带到了起居室。
巴莎亚夫人还未到,此时起居室里坐着四名女士和两名男士。并没有熟人,林滋向众人颔首致意后,落座到最边上的一个双人沙发。
不多时,巴莎亚夫人带着另外几个人走了进来,在场的所有宾客都起身寒暄问候。林滋看到,巴莎亚夫人身后跟着那位脸色苍白的苏珊小姐、一位中年女士和老熟人顾凯。顾凯见到她,喜出望外地迎上去,热情地招呼:“哎呀,林小姐,你也来参加茶会了!林小姐是影视界的新起之秀,连夫人都这么看重你,实在是难得的缘分。实不相瞒,我们巴莎亚地产也是很注重影视这块的影响力,今年正要考虑推进这一方面的投资……”正说到这里,巴莎亚夫人看了他们一眼,顾凯立刻闭嘴,换上一副更加殷勤的笑容,小声对林滋说道:“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巴莎亚夫人落座后,有侍者开始准备上茶,三层高的甜品架也被端了上来,典型的英式风格:上层是马卡龙、水果蛋挞等小点心,中层是起司蛋糕、黑森林蛋糕及奶油泡芙等“重量级甜点”,下层则是三种口味的三明治。茶则是经典的大吉岭。
林滋端了一杯茶,不着急吃,先慢慢喝了起来。她知道这种场合,自己被邀请过来肯定不是单纯地为了品尝甜点的,想必是这位夫人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巴莎亚夫人也边喝着茶,边先与身边的几位年纪相仿的女士聊着天。她们或是说着自己的子女、或是说着家中的一些琐事或趣闻。巴莎亚夫人听了一会儿,点评了几句,目光就转到了林滋这边。
顾凯在林滋落座后,就挨着她坐到了旁边。虽说有一位熟人坐在旁边,时不时地与自己搭几句话,在这种情形下也是一种化解尴尬的办法。不过偏偏这位顾总,总能说出让人更加尴尬的话来。也是一种高超的能力了。
巴莎亚夫人开口道:“林小姐,非常欢迎你来参加蓝宝石号的活动。今天的茶会只是小规模的私人聚会,在座的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现在的演员、明星都不太熟悉,不如你自己来说几句吧,让我们也学习学习。”
林滋有一种被教导主任在大会上点名要求发言的错觉,她笑了笑,说道:“我也很荣幸能够受邀前来参加这次的活动。我是一名演员,最近的作品有电视剧《不再逃避》,还有一部纪录片《大唐的盛衰之间》,不过尚未播出。我还是新人,希望各位长辈、前辈能够给予提携和指教。”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连巴莎亚夫人都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她想了想又问:“林小姐是专业学习表演的吗?”
“不是的,我是因为参加了环球之星的比赛才进入演艺界的。”
“哦,那想必很辛苦了。不是科班出身,总是隔行如隔山,算是半个门外汉。而且每年的选秀明星那么多,只怕都是红得快过气得也快,竞争很是激烈呢。”巴莎亚夫人犀利地说道。
林滋一听这聊天水平,跟刚认识时的柯先生一样,这算是家族遗传嘛?她保持微笑,回答道:“我们这一行的竞争永远是激烈的,所有人都是一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项工作的,最近也在补课学习。”
顾凯插话道:“小林很努力的,我看到她拍那个历史剧时,在片场还跟导演讨论道具的问题。别人就按剧本走个过场、拍好动作而已,她还要问后期画外音会配什么,自己要不要对口型……”
林滋解释道:“因为纪录片本来不需要我们讲台词,全部都可以是画外音解说。不过考虑到效果,还是想要配合画外音可能出现的口型。”
巴莎亚夫人说道:“这么麻烦!你是演女主角吗?如果是主角,这么努力倒也可以理解。”
“在那部历史纪录片里,我的角色只出场两集,算是比较重要,但不是主角。”林滋说道,“因为是第一次尝试历史题材,我希望尽力拍好,所以才会跟导演多沟通的。”
“那看来,这部戏的报酬和回报应该不错吧。”巴莎亚夫人看向顾凯,“你们跟进的投资,最应该清楚了。如何?”
“就现在的投资环境来看,真不算多的了。”顾凯倒是诚恳了一句,“演员们很多也是要么友情出演,要么像林小姐这样不计报酬地过来参演。”
林滋谦虚道:“主要是为了学习。”
巴莎亚夫人有些惊讶,她看了看林滋,问道:“哦,你难道不考虑走红或出名吗?只是为了学习表演来当演员?我可不信。”
林滋有些无奈了,她回答道:“我当然也会考虑人气等因素,不过我觉得口碑也是很重要的。毕竟做一项工作,就要有把它尽力做好的觉悟。哪怕只是一件小事,做完之后也会很有成就感。”
巴莎亚夫人点点头,“这倒是,没人能比我更清楚成功的含义和压力。我为了积累企业的口碑,做过多大的努力和牺牲,只怕也没什么人能讲得清楚。当年我购买巴莎亚岛时……”她说了大概有十多分钟的创业史,围着她的女士们都是崇敬和感慨的神情。而顾凯则是一脸的受教,恨不得拿出笔来将夫人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