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沉。
二十里在广袤复杂的地图上,只是一个点。
这样近的距离,一个时辰,或者更短的时间便可兵临城下。
尹吟盯着地图沉默了一会儿,问:“卫国将军有什么动作吗?”
西北防线薄弱,没有什么天然的屏障供他们利用,但花的心思多了,刻意培养出来的优秀将领便优先往这里安排。
卫国将军闵愠,被人们敬为军神的男人,就是镇守这西北的主将。
冯箐脸色不太好地摇头:“听说他被人算计,受了重伤卧病在床,要不是他身边还有两个神勇无敌的副将压阵,四国联军早就肆无忌惮地冲进去了。”
受了重伤?
尹吟蹙眉。
这个闵愠军神,她是见过一面的。
那时乾龙关比现在要衰败许多,来这城镇的十里地远的地方,有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茶铺。
茶铺不大不小,里头摆了几张木桌,粗布挂在门口当门帘,外头支了一根长棍,绑了一片布,上头写着茶字。
许多来来往往的百姓都会在这讨一碗水喝。
一如往常,有人一掀帘进去,吼一声:伙计,来碗茶!MD,热死老子了!
吼完,话音没落,就突然静默。
尹吟和尹木肜也在里头,一人一碗茶,选的最角落的位置,抹了层灰的小脸一点也不显眼。
可她不显眼,有人却招人眼球,恐惧害怕的眼神纷纷落在另一边角落。
进铺的人坐立不安,小心翼翼的,偶尔有窃窃私语:
——那是狼吧?
——可不是么!俺见过的,沙漠狼!可凶的咧!
——沙漠狼?!
抽气声此起彼伏。
——哎。听说这种狼食人肉噬人脑,骨头可硬着,东边有些邪门儿部落人就是用它们的骨头做武器,杀了多少乾君百姓!
——我的娘呀!
你一言我一句,最终大伙儿都咕噜噜匆忙灌进几碗水,留下铜板,快手快脚地离去。
尹吟看过去,那个角落坐着一个男人,衣衫褴褛,背贴靠在木板,低垂着头,发丝凌乱结成一团,遮住了脸,颓废至极,仿佛失去了生息。
要是光这样一个人,并不会让人觉得惧怕,可他身侧,还趴着一头毛色灰白的狼。
那头狼睁着绿幽幽的眼,警惕而凶残地扫视着每一个有大动作的人,又时不时低鸣着蹭蹭那个男人,一听到有什么声响,刷地转过头来盯着,似乎只要有人妄图靠近,它就会露出尖牙利齿,扑上去将其撕个粉碎。
它的样子像绝境中护着孩子的母亲,哪怕拼去性命,也不会让人伤了男人一分一毫。
尹吟瞬间认出那个男人的身份。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突然起身,向伙计再要了一碗水,缓缓走到男人面前。
那头狼当然注意到了她,它龇开獠牙,四肢撑起,对她发出警告。
尹吟轻飘飘的瞥它一眼,眸中暗含的威慑力如一座大山压下,它呜一声,不敢动弹了。
而这股针对野兽的威压,却让拥有野兽直觉的男人打了个寒噤,醒了。
“沙狼……别伤人。”倏地睁开眼,男人就看见自己的好伙伴摆出的攻击姿态,他发出低哑几乎不成人声的呵斥。
几近濒临死亡,他终于醒来。
沙狼眼亮了亮,努力凑过去舔舔他的手。
男人已经没有几口气,没注意到它的异样,一碗清水递到他面前。
他吃力抬眼,少女清丽面容在他恍惚不清的视线里实在模糊,只一双湛亮的黑瞳像是黑夜中温暖澄澄的灯光,直直照进心里。
“我,身无分文。”他无力地道。
尹吟在靠近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受过重伤,脏污破了不少口子的外袍衣衫下,透出几块白布和苍白肌肤,那是简陋的包扎,失血过多的现象。
她垂眸,想了想,从衣袖袖袋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一颗进碗里,褐色的丹药遇水即化,清水变成了浊汁。
男人半睁眼看着,虚弱,眼神却警惕起来:“你,想要什么?”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她的声音清脆徐缓,语调是最能安抚人心的平静:“这碗水,我付过钱了,至于这些药,可以用你的忠心还。”
忠心?男人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瞬间想起当年参兵入伍,进军营第一天所发的誓言。
忠国忠君,以我血肉,筑我国墙!
热血澎湃的十七、八岁少年,眼中闪耀的炽火烈焰那般灼烫,化作耗不尽的力气支撑着他。从小兵做起,摸爬滚打,流血亦流汗,酣畅淋漓的同时,时光眨眼过了六年,他实现了他幼时的梦想——成为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他立下赫赫军功,获得圣上亲封,卫国。
卫国呵。
他卫国,他的家呢?
第六年,保家卫国的家,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他,没能保住。
甚至,他被追杀三天三夜,差点死在不为人知的仄角里。
父亲、母亲、姐姐、弟弟的面容一一划过男人脑海,随后又闪现出军营中的画面,他离开前,得力副将笑着摊开一叠书信,对他说:将军,此次归城,可能帮属下带回几封家书?
当时他看着那些薄薄的纸,喉咙口涌出来酸涩直抵心窝,他们当兵的,一年一封家书都不知信使能否尽职尽责,毫无遗漏地送到父母家人手里,又能否替他们带回回信,有时日盼夜盼,也许也盼不到家人的只字片语……
当时他还想着,自己觉着家中姐弟总是几天来一封信简直太吵闹的想法太混蛋了。
……而现在,他不止是混账,更是个废物、傻子!
他为了他自己一个人的梦想,轻易毁了三族几百人的生活!
同时,他纠结,想不明白,为何他拼死在战场上流血流汗,换来的会是再也没有家了……
为什么?!
男人几不可闻地冷笑,头往后靠,胸口复杂憋着的情绪腾升上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少女清透的目光,他道:“怎样的忠心?”
那一瞬,尹吟在他眼里看出了嘲讽,自暴自弃的嘲讽,还有深深的痛苦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