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一身没补丁的衣服不奇怪了。
养得起俩捡回来的小乞丐不奇怪了。
尹吟接过柳朴温递过来的纱帽,头上一戴。
出门神马的,更不奇怪了。
没人管是也,什么未嫁女子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字儿认得,连一块不认得,谢谢。
一行俩只,偏地偏门偏巷,走过几条无人小巷,才闻人声。
此时辰时末,上午九点左右,街头正是热闹,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小摊,包子铺,糕点小吃,热面暖汤,凉茶酒水应有尽有,尹吟买了几个肉包,用油纸抓了一个包好,塞给影子似的小沉梦。
他很安静地接过,掀开油纸折一下,露出一半白胖包子,咬一口,缓慢无声地吃。
一双形状完美的眼眸,瞳孔是涣散的。
尹吟瞧着他,好像从穿上一身新衣服开始,他就有些不对劲。
阴沉,黑暗,狠戾,鸷气,冰冷,种种蛰伏,在他周身若隐若现。
就像一只曾受过重伤的小兽,有什么同那时相似的媒介入目,惊醒了附在心底的颜色。
如同实质透出体外,张牙舞爪,却又不明缘由,迷茫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她沉了沉目光,没有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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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节,乾君国一大节日,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街道巷口摆摊卖东西,大户小户小姐姑娘夫人,公子哥儿富豪子弟四处可见,这样的人来人往比之堂光寺周围,却少了一倍。
堂光寺位于正对皇城的东方,不近不远。几百年的大寺,庙产宽阔,大大小小好几座佛苑精舍坐落,金瓦琉璃红,檐角雕搂,鹤羽展翅,无处不精美巧夺天工。风过,多角佛塔悬挂的佛铃晃动,沉稳悠远绵长的铃声响进心底,让人不由放下心念合掌闭目,和一声阿弥陀佛。
寺内建筑几经修茸,小处大处绝不允许改动,坚决保持着当年乾君初代国主大气凛然之风,比皇宫正殿还尊贵高端,霸气侧漏。数代岩姓皇帝视它为眼中钉肉中刺,早晚上帝楼不小心瞄到一角,都得跟浑身长虱子般又烦又痒。
悲催的是,他们动不得堂光寺分毫。
它代表的不仅是皇家,更是百姓信仰崇拜的精神支柱。
对百姓来说,乾君初代开创了国,给予了他们生活立根扎足的基本。而他的后代,给予了他们一掌遮天护佑的安稳,让他们不被欺、辱、杀、虐,能够挺起胸膛对他国人说:我是乾君国子民!
在百姓一代接一代的传说里,尹家人是神的化身,无私无畏,即使皇帝告诉他们尹家后代叛变了,大部分老年青年坚定摇头。
小一辈人不知,他们哪会不清楚……
心里雪堂,对堂光寺更加珍惜爱戴,谁在寺里佛像祭坛前打个喷嚏扔个垃圾都会遭到四周人的目光射杀。
深入人心的尊敬,不容任何事物亵渎。
是以,堂光寺门前街路,干干净净,大门五米内没有一个摊贩摊子,人们很自觉地隔好距离,让出足够宽的路来,小摊摆的整齐有序,吆喝声一声无,只有低声平和的问价回价。
还在街这一头,都能看见不同。
这周围,似有木鱼诵经声,绵绵袅袅青烟萦绕,悠远绵长。
六月烈阳的威力也似少了几分。
当然,别人挥汗如雨打伞遮阳,她自游悠。
尹吟一路在人群里穿梭,不少人都是往同一个方向,乾节习俗五日日日一拜,保平安。三日一跪求富贵,当日一签签命帛……这时间来的都是普通百姓,人头攒动间几次险些丢了不太正常……或者这样才正常的小鬼。
第n次伸手拎回走着走着就神游太空的小沉梦,尹吟提起死气沉沉的他,晃两下,呆呆的,放下地,木木的,机械性地抬腿就走,不分方向,整一人造玩偶。
她瞅他一会儿,他目不斜视,一个劲往歪了跑。
抿唇一瞬,她牵过他的手,领着走。
直到抵达堂光寺门口。
她带着人跨进门槛。
想动不能动,和想吃吃不到一样让人眼红心塞。皇帝明知道堂光寺是尹家世代家主的祠堂,里头奉着尹家族谱牌位,是尹家明目张胆的“窝点”,却除了咬牙狠盯之外啥也做不了。
皇帝,杀一两个,十几个百姓,你拿得出理由来,没人会有胆子反了你的意思,顶多心里恨恨;但若是把人命换成信仰,杀的是堂光寺和尚,毁的是堂光寺寺院,嗯,只能说,这皇帝屁股痒了,龙椅坐得太舒服了,所以来作死了。
明的不行,暗的……你知道不,堂光寺的和尚们全是武僧,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老的,武力值蹭蹭的,要想进尹家祠堂?行,先踩过随时随地能睡能打坐能念经能殴人的和尚们,再经过一番机关轰炸,再通过此处住持的眼身手,你就能看见祠堂大门了。
至于里面还有啥?
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不姓尹的人进去过。
寺内香火鼎盛,人来人去行走间格外安静沉肃,不敢有丝毫轻浮喧哗。外院中有香鼎,几人停住执香拜,多许人进了佛院,院门口小和尚打着佛语,她目不斜视地错身人们,脚跟一转,像是触动了什么,身旁空气空间一阵扭曲,她很淡定地踏上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无人路。
方才匆匆来往的人有些诧异地眨眼,咦,一头戴纱帽的人咋不见了?难道眼花?
尹吟从容地行走在精舍与精舍间的缝隙里,前路变换,顶着烈日,牵着小沉梦左转右转,绕迷宫般的遇见死路、岔路、弯曲,像是永远走不完。
转了一刻钟有余,霍地,眼前一宽。
一座高耸入云气势磅礴的大山霍然出现,青葱绿意如仙女落下的彩衣,遍裹着山体,间或点缀一点红、黄、蓝、紫各色,站在山脚瞧上去似宝石镶嵌,如梦如烟,缠绕缱绻,近了才知又是另一番美景……山腰处则云雾缭绕翻滚,至山顶更加模糊朦胧,风动树摇中,隐约显出灰暗色的房院边角来。
尹吟看也不看那神秘高端的景象,一把抱起短腿沉默的木头小鬼,上山。
通往顶端有一条延伸进云端的幽深青苔爬满的石板阶梯,百年高大粗壮的梧桐树挺拔矗立两旁,稀稀落落的阳光穿过树枝叶逢洒在地上身上,随着风吹拂叶的节奏微微摇曳,像一捧被顽皮孩童打翻散落的明珠,明亮美好。
恰好一缕淡光映入小沉梦深黑乌亮的眸子里,他抬头,微愣。
恍惚跌进梦境里,沉重巨大的阴影从天际罩下,仿若天塌,地动山摇,日月失色,所有一切慢速进行着,阴影下的纤细身影,周围人惊恐悚然的脸色,不顾自己的扑入,一揽一抛,丢去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他迷茫。
梦境忽地换了,一个小小身影迈着轻盈步伐,宽袖拂过红漆廊柱,背影欢快明朗,似有笑声相伴。下一瞬间,背影抽长,规矩宽袖换成了宽袍大袖,金红色袍角沾染腥锈,执笔挽袖,慵懒斜卧,紫金线绣层叠帏帐薄纱扬起,飘荡出满满的风华奢靡,身边横躺着几道人影,埋没在黑暗里,脸凹凸不平。
意识顿了顿,莫名注意到,那几道人影,身体都是缺了什么的!
小沉梦猛的睁大眼睛,用力太过,水色涌出,眼角似要撕裂——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覆盖下来,遮住他的眼眸,挡去刺眼灼人的光。
世界变得黑暗,他怔怔地,嗅见这几日熟悉起来的药香,清清爽爽,淡淡雅雅,丝丝少女天然软香参杂,药味儿浓郁,软甜香气却依稀可辨。
覆住眼眸的手……不冷不暖、平和、缓柔,云一般不带一点力度。
有香味的云……
傻滞半晌。他合眼,眼角刺痛,心已安稳。
感到他一直僵直木然的身体渐渐放松,毛茸茸的脑袋垂下来钻进她脖颈,尹吟别开眼放下手,甩掉抱了一只迷路沮丧,忽然闹脾气傲娇小狗的错觉,脚尖点过地面,轻功使起,衣袂飘然而去。
石板梯直线铺上,看起来用轻功很容易就能到山顶。尹吟身影单薄,长发披散随风飘扬,脚下步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毫无章法,所有人必会惊觉,这路根本一点都不好走!
尹吟窜到半山腰,停步边休息边翻白眼。
尹家有一堂族人精通阵法八卦之术,专门给尹家打造龟壳……不,摆阵防护。很明显的,堂光寺不少生人勿进的地方都布有阵法。
这一座山,处处阵法遍布,石板梯看上去直通车轨似的笔直不带拐弯儿,其实每一步都有机关幻影,踏错一步估计能直接去见阎王。
她叹气,一个武功绝顶的爬山爬成这么累也真是够了。
再抬头望望还剩一半的路途,不由阴下小眼神。
本来只是出来逛街买小吃玩耍,半路收到紧急密号,迫得她急匆匆地,肚子里就两包子地赶过来,摸摸肚皮,空了一半。
作死的,如果她千辛万苦到了山顶,那几个抽风的货却没有付出同等以上的代价,她保证他们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销魂!
脑袋里演练着几人一百零一种死法,脚下启程,一刻钟后到达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