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道理。”杨青藤伏到儿子的背上,好在瘦小,小子力气大,但是背上之人显得腿长了一点,双手抱到前面,脚步依然轻捷。多一个人他不在乎,不过相当于背了一只空背篓。
桑葚儿让先生把眼睛闭起来,尽量不要看见石兽绿色的眼光。他低下头,把脑袋埋在小子的颈窝里,穿走在长长的走廊时,桑葚儿就取出酒坛子,开着盖口,酒香立即飘散出来。
跟着,就听见最里面传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好香的酒啊——果然不食言,言而有信,君子之诚。快快拿酒来!”
那声音粗犷有力,穿透石壁传出来,带着金属声,震得杨青藤耳膜嗡嗡响。
进入石室以后,为了避免危险,桑葚儿做个手势,小子把先生放下,让他站在门边看。两个孩子这才大摇大摆走进去。
本来里面黑得暗无天日,因为有小子带去的锅铲,立即雪亮如炽。宽大的青玉榻上,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人跳了下来,所有的须发都很长,一道黑,一道白的,头发是扎起来的,依然像大扫把一样拖在后面。眉毛是打了结的,还要甩到肩膀后面。最有意思的是胡子,想是下面半截给桑葚儿作拂尘了,所以修剪得整整齐齐,但依然拖在地上。
他闻着酒香,馋涎欲滴,口水打湿了胡子,脚步轻捷地走过来,伸出双手要接酒坛子。
桑葚儿倒退了一步,问他:“师傅,您是想眼睛先好呢?你还是想先享受一下呢?”
“当然老夫想眼睛先好啊。”他站定了。
“那就没办法了,吃中药忌酒,眼睛好了才能够喝酒的呀。”
听姑娘这么一说,老头子生气地一跺脚,地面就发生了晃动:“岂有此理!你这小丫头居然作弄老夫。既然不能喝酒,给我带一坛子酒来馋我干什么?”
小子担心桑葚儿有危险,拦在她前面,上前一步,讨好地说:“太师啊,我们按您的吩咐办事,您要什么就带什么回来呀。但是您自愿要先吃药,就只能先委屈一下了。”
“好吧好吧,那就给我把白酒收起来,密封好啊,要不然酒气跑了,还喝什么?那就形同白水了。给我吃药吧!”太师说完,坐到了饭桌边。
桑葚儿用酒气掩盖了生人的味道,跟着就拿出一样一样的药。小子接过去酒坛子,摆到八仙桌子下面,跟着,她取出的药味儿散发出来了。
饭桌在密室的前段,上席正对着密室的大门,站在门边上的杨青藤仔细看去,尽管须发很长,如果披散下来,那真是一个谁也认不出的怪物。但是,脸色白皙,五官端正,皮肤很有光泽,属于那种保养得很好的老人,连皱纹也不是很多,如果去了胡须,看样子最多六七十岁的年纪。
定睛一看,捆扎起来的头发能辨认出来,黑白相间十道,就是说百年一回,倒推过去千年,应该是秦二世的时代,活到现在,一定是吃了长生不老药,容颜依然保持在那个时候,须发百年一变,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那么,这人是谁呢?只有一个人了,《史记》没有记载完全,但是在小河里捞到了竹简,把那一段历史补充完整了,这个人物也凸现出来。听小子喊他太师,那是他自诩的吧,不过在那个时代,皇帝封他那么一个称号也有可能。
两个孩子在那边摆弄草药。袁小子把锅铲放大到小方桌那么大,居然还能发热,十多斤芝麻放在上面烘培,片刻便发出香味。他只用两手搓搓,马上变成齑粉,用大盆子装了。再把苋菜籽如法炮制,两种粉末混合,散发出浓郁的焦香。
小子盛了一碗,递上勺子,端到太师的跟前。他把上唇胡子撩开,一边吃一边说,好香啊,这种药不难吃。
“药可不好吃哦。”桑葚儿将乱七八糟的药也放在锅铲上烘焙,然后说:“师傅,你吃的只是药引子,后面的中药应该煎熬,但是那样做起来比较麻烦,汤汤水水的吃起来更苦,干脆也做成干粉,您看如何?”
“你是小大夫,听你的。”太师说,“恨病吃药,要想眼睛好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小子提醒桑葚儿,说再把千年墙根苔也要放在一起。
“没有忘记你的功劳。”桑葚儿朝他翻了个白眼,这才从袖子里取出来那个荷叶包,把两块像草皮一样的东西放在上面,烤干之后搓成粉,再给老头子吃。
老头子吃了以后,说真是难吃的很,好在有辅助的药引子,否则怎么吞咽得下?不知要吃多久才能眼睛好啊?
桑葚儿说每天一样吃一碗,吃完了以后,可能在这密室里眼睛能够看得见,但是出去还是看不见,因为还差一样药。
“还差什么药?”他放下了勺子,着急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找全呢?”
袁小子说:“要能找得到啊,百年瓦上霜,我们走过的地方,冬天的冰雪到春天都化了,秋天的霜怎么可能保存下来?一年的瓦上霜我们也找不到。”
老头子一边陷入了沉思,全身的毛发簌簌抖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才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是会有的。”
“哪个地方有?”两个孩子都吃惊的问。
他茫然若失地四周望望,什么也看不见,却压低了声音,清清楚楚吐出三个字:“阿房宫。”
小子马上:“阿房宫在哪里呀?”
“应该在这附近。”老头子的声音更加低沉了,“那个地方按季节划分,有春宫,夏宫,秋宫,冬宫。每一处保持一个季节的风景,这样,天子游玩,一天可以四季穿越。”
桑葚儿问:“每一处一年都保持一个季节的风景吗?”
“正是。”
袁小子似乎明白了:“哦,那是好神奇的建筑啊,就是说,夏天天热,他可以到冬天那个宫殿里住,冬天天冷,皇帝可以到秋天、夏天那个宫殿里面住是不是?”
“还不仅仅是宫殿,还包括那一带的园林。”太师说得有气无力的,“我知道,修好冬宫的时候正好是秋天,有很多下霜的日子,完工之时,立即制造成冰雪世界,琉璃瓦上的霜被冰雪覆盖,何止百年,千年也有了。”
桑葚儿看过《项羽本纪》的,不得不说出来:“可惜已经没有了。”
“为何没有?”
她说得也很沉重:“因为,阿房宫早就被烧了。”
老头子桌子一拍,装药的碗勺子全部震倒在地上,他也不顾,胡子飞扬起来:“怎么可能?谁烧的?怎么烧啊?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华丽的宫殿,始皇帝没有把它修好,二世还没有把它修好吗?”
“不论修好没修好,项羽都把它烧了。”
“项羽是谁?”
这一段《史记》,东山观不全,但杨先生的书里是全的。她看了就记得,说,项氏世世为楚将,他叔叔的父亲是楚将项燕,被秦将王翦所杀的人……就在秦二世元年,因为苛捐杂税,民不聊生,陈胜吴广起义。项羽跟随叔叔项梁趁机起义反秦,叔叔阵亡后,他率军渡河,于巨鹿之战击破秦军主力,被称为西楚霸王。统帅各路诸侯大军,一直打到咸阳,然后放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
太师直觉不妙:“那……皇上呢?”
“胡亥吗?”桑葚儿说,“他是个短命皇上,死在那之前的。”
“胡说,他怎么能死呢?怎么会死呢?”老头子大怒。
“他怎么不死呢?是一手把他扶上皇位的赵高将他害死的。”
太师痛心疾首:“赵高,指鹿为马的赵高?他就是囚禁我千年的仇人啊!”
“当然,他没有自己动手,而是让女婿阎乐逼宫……”桑葚儿正好在运城看到河里捞上来的书简,是《史记》没有刊印出来的,庆幸自己看到了,当时还跟小子说了,当然记得更清楚,趁机又对他说了一遍。
“哇呀呀呀——”老头子突然大叫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
袁小子急坏了,跑过去要去扶他。桑葚儿做了个手势,让他先把拂尘拿开,就怕老头暴怒起来伤人。
小子被定过,吃过亏,心中有数,心想也是的,见那拂尘甩掉到一边,一个箭步过去,先拿开了,这才将老头子扛起来,放到青玉榻上。
还没有转身走开,老头子就在床上翻滚起来,一遍遍大喊大叫:“我不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在这暗无天日的坟墓里,我就是一具活死尸,永远也出不去了啊——”
“师傅,秦二世与您有什么关系?您治好了眼睛,照样可以出去呀。”
他不听徒弟的,从榻上滚下来,继续大叫:“治不好了,我不吃药了,我,我要喝酒,醉死算了……”
一边叫喊着,一边朝有酒味儿的坛子爬过去,指头一点,酒坛子自己开封,把头伸进去,一口接一口地喝,最后喝得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