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沐听闻师诗如此说,不觉心头一震,师诗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他本以为她必将有远大的抱负,却不期她竟如此说。他不禁说道:“师家之乐举世皆知。姑娘难道只想开间琴管吗?”
师诗说道:“知与不知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师诗飘零至此,若许死了也无人知晓,更惶论其它。师家世代为乐师,他们侍俸于帝王之侧,德高望重。而我却是不一样的,我的音乐乃是为我个人,喜怒悲欢皆从一心。如此之乐难成章法,更难流于俗世,师诗不愿闻名于世,只愿自给自足,逍遥自在。”
子沐闻听此言心中大为惊叹,他不禁说道:“既然我们彼此都茫然无所归处,师诗姑娘可否愿与吾等结伴而行?”
“不愿。”师诗直截了当说道,“既然我们彼此同情那又何必同行,不若身归尘土,两不相怜的好。”
“可是……难得遇到姑娘,又怎么忍心再一别茫茫,如今处处战乱,真的难说何年何月还能再见。”子沐看着师诗的脸,她脸庞映着火把的光,静谧异常。整个旷野也安静极了,只听的风声撩动发丝。子沐把衣服紧紧裹了裹说:“姑娘冷不冷,在下给你拿件衣服可好?”
师诗微微一笑说:“公子年岁不大,心到是够细。”
子沐从包裹拿出何息露送予他的一件长衫他拿来递到师诗的手中,师诗接了过来说:“这是哪位姑娘的衣服呢?”
“是在下的。”子沐说。
师诗说:“红酥手,轻罗香。这明明是女子的气息。难不成是哪位佳人为公子做的衣衫公子还未曾穿过?”
“正是……”子沐突然脸红了。
师诗将那长衫披在身上,师诗身材高挑,彼时的子沐还只是个少年,那长衫虽是特意做大了一些,师诗披在身上仍略显局促。
“公子还不去安寝?想那帐篷是白让给你了。”师诗说。
子沐说:“在下不放心姑娘自己一人值夜,四周漆黑一片,怪怕人的。”
子沐刚刚说完却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师诗虽是面朝他的方向,可她的目光却苍茫无涯。师诗说道:“确实如此,我也很怕黑。”
子沐躬身行礼说:“在下口误,请姑娘见谅。”
师诗笑道:“公子何必如此,公子此言是把师诗当做普通人了,师诗高兴还来不及。从小到大,师诗都被当作婴孩一般照顾,对这世间万物一无所知,直到突然离开了父母家人,方知世事艰辛。我靠着他人的怜惜才勉强存活,这不是我想要的。”她顿一顿说,“祖上师旷,家中人人都说我像他,可是他虽也目盲,却能辅佐君王匡正天下,师诗却一无所能。方才公子失言,作为赔罪,请明日送师诗竹杖一只可好?师诗要学会自己走路,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子沐说:“师诗姑娘看似柔弱,却性格刚强,在下佩服之至。”
师诗说:“身处如此境地,除了尽快成长也别无它法吧!”
子沐点点头,又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多谢师诗姑娘教诲。”
师诗蛾眉微颦道:“你这孩子好生奇怪,你行再大的礼,我也是看不到的。”
子沐笑笑说:“自国破以来,子沐心中块垒重重,直到今夜得遇姑娘,与姑娘的一番言语如长夜微光,照亮了子沐周遭的黑暗。子沐感激不尽。”
师诗冷冷一笑道:“王年公子过奖了。”
子沐情知又失言了,赶紧闭上了嘴,将四周一瞅,众人都在酣睡,不远处传来了王骀的呼噜声,他这才松了口气。
又过了没一会儿,那孙海便起来了,他看看师诗与子沐说:“呦,没想到是你二人一起站岗呢?真是一点都不寂寞啊。”
师诗说:“大哥见笑了,我不过是怕自己睡着,所以才要王公子过来聊天的。”
“姑娘辛苦了,现在就让我来吧!”孙海说道。
师诗说:“那火把是不是快燃尽了,感觉热气不那么大了。”
“确实如此,我再换一个。”孙海说。
师诗起身伸开双手摸索着慢慢往前走,子沐紧走两步说:“让在下扶姑娘一把可好?”
师诗说:“有劳了。”
子沐躬身说声得罪,便握起师诗的手腕一直把她引到帐篷边上,说:“姑娘请吧。”
师诗摸到那帐篷笑道:“即便如此,那十两银子可是不退啊。”
子沐也笑道:“说出来都不会有人信,天下第一乐师师诗姑娘竟也会圆滑世故了。”
师诗没有答话,自己掀帘子进了那帐篷之中。孙海见此一幕不禁笑了,他把自己的毯子让给子沐说:“我这个可不比美人的香衾,你不介意吧。”
子沐笑笑接了过来说:“大哥莫开玩笑,在下感激不尽。”
子沐将自己裹在毯子里躺在地下,旷野的风斜切过他的面庞,他静静的喘息,望着苍穹中摇摇欲坠的星,他心里突然异常平静,他的心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时间与他的心跳是一样的频率,在无边无涯的荒野上静静流淌。那远处飘来的声声嚎叫也像是梦乡里的回声,是凄凉的温暖。
第二日清早,子沐早早醒来,却见王骀正打着哈欠要躺下睡觉,便知是王骀站了最后一班的岗。子沐起来,四处寻觅,因他们刚走出商丘城不远,尚处于宋国境内,此处并无竹林,却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子沐答应师诗要送她一只竹杖,既然竹子无处可得,只好用个小树枝吧。子沐寻到一棵小香椿树,他捡了一个二指粗的小枝,欲将其折断,他费了半天力,却没能折动,那小树枝竟长的格外结实。子沐正累的气喘吁吁,却听见了申徒加的声音:“兄长,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子沐看看申徒加说:“我想折个树枝,给师诗姑娘做个手杖,但这树枝长的也太结实了,根本折不动。”
申徒加笑了说:“兄长也忒没见识了,树枝那有折的,用这个即可。”
只见申徒加从腰间拿出一根小锯条来,他用那锯条在枝丫处锯了几下,那树枝齐齐的断了下来。
子沐说:“徒加真是奇巧无比。树枝虽下来了,但总不称手,需再打磨打磨才好。”
“这也好办。”申徒加又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刀,他嗖嗖的挥着刀,将那树皮削掉,没几下那小树枝便又齐整又光溜。
子沐拿在手中,自己试了试说:“挺好。多谢徒加兄弟了!”
申徒加将小刀收回说:“区区小事,兄长客气了。”
子沐拿着木杖飞跑着回来,正见冬梅一家人都起床了。冬梅又在生火准备做饭,那老太太在哄孙子玩。孙海却是不在,可能去打柴了。王骀仍在睡觉。
师诗也起了床,她披一件藏蓝色长衣,静静的站在晨光之中。
“姑娘起来了,这是哪来件这样的衣服?好像是男子的衣服,却又显小。”冬梅问。
师诗脱了下来说:“这是王老先生的大孙儿的,昨晚他借与我的,请姐姐还他吧。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冬梅各处望望说:“没有见到他,那两个孩子都不在,可能是玩去了吧。”
这时子沐已跑了回来,他一见师诗便笑着喊道:“师诗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他将木杖递与师诗手中说:“你试试,自己走走看。”
师诗接过木杖惊喜极了,她说:“以前碍于身份,从来不能用这个。所以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有人搀扶才行。现在我终于可以自立了。”
冬梅见此却说:“姑娘别这么说,冬梅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侍候得姑娘。”
“冬梅姐姐,师诗不能一辈子都连累别人。你们一家人待我如此好,我亏欠你们的太多了。师诗只愿在离开你们的时候,能学会自己生活。”师诗拉住冬梅的手说,“待我用好了这木杖,姐姐一定要教我做饭吧。”
冬梅说:“只要姑娘不嫌弃,一辈子住在这里也使得。姑娘万万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
师诗笑笑,拿起木杖说:“一辈子和你们在一起,师诗情愿的很,但即便如此,我还得要学会做一些必须的事。”她执起木杖,自己一人慢慢的走了起来。
大家都静静的看着她,心里替她捏了把汗。她慢慢走出去了好玩,几个洼地也被她成功的躲了过去。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聪慧的很。她回转身,又慢慢的走了回来。大家齐齐道:“如此甚好!”
听到别人的赞赏,师诗笑逐颜开。
一时间,孙海打柴归来,王骀也睡醒了。大家一起吃了早饭。早饭是干粮稀粥。子沐等人又心满意足的吃了一餐。
吃罢早饭,冬梅一家人收拾马车准备赶路。师诗本是坐车的,但她有了木杖非要自己走,大家便由着她了。
子沐看着他们离开,心中万分不舍:“不一起走一程吗?”
师诗摇摇头:“我们有缘再见吧。”
子沐叹口气笑道:“姑娘保重。”
“你也一样。”师诗说,“谢谢你送的木杖!”
子沐看着她美丽朦胧的眼眸,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只静静的看他们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