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都两天了,她不知道大哥到底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难道他根本就不打算活下来?她宁愿他飞扬跋扈、她宁愿他不择手段、但她绝不愿看他这样。现在的他,消沉、封闭,眼神尽是空洞与凄冷。
她熬了一碗粥,端进殷烈海的房里。
“你怎么起来了?”
一开门,练娟一眼见殷烈海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外头的雨,面无表情,偶尔还传来他咳嗽的声音。
“天气这么冷,你穿太少了。”练娟放下碗,替他拿来一件大衣披在身上。
“我刚为你熬好了粥,好歹你也吃一点。你太久没进食了,一时不能吃普通的东西,忍耐一下吃稀饭。”她端起碗,搅动汤匙使其降温。
“我不想吃,你端走。”冷冷的,殷烈海回了她。
“不行。就算打点滴时你也不能这样,更何况现在你已经没有点滴可以依赖了,为什么你要这样糟蹋自己?”
练娟再也不忍看他自暴自弃,她说什么也得让他吃下稀饭,在进来之前,她便下定了决心。
他不再同她说话,眼睛依旧望着远方。
“你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个样子?”
练娟跪坐在殷烈海的身旁,语气显得伤感。
“其实你不该救我。”她低下头,无意识的搅动手里的汤匙。
“我们之间如果要这么互相折磨然后搞到两败俱伤的话,你又何必救我?”
“我不想接受别人的怜悯。”蓦然,殷烈海说道。
“谁怜悯你?”
练娟愣了愣,这句话太令她错愕,怜悯?该从何说起?
“他们应该恨我的,可是却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于是他们佯装接受我。我不需要这种同情。”
“你…”练娟的脸色一沉,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敏感?
“所以你拒绝接受别人对你做的一切?”
练娟不以为然的说道:
“凡事你总要用这么偏激、强烈的方式去处理,最后连爱你的人都会满身伤痕的,你知不知道?”
“偏激?”
殷烈海又咳了两声,由于胸腔受到震动,他痛苦的按住左胸,皱起眉头。
“你说我偏激的时候,是否也代表着你正用偏激的角度来批判我?那是你个人的主观意识,并不代表客观的事实。”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吃力,苍白的脸色时时提醒练娟他的虚弱,但他的聪明才智却未因此而稍稍退化,他的思辨力依旧清晰而强势,不做任何妥协。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那不等于真理。”练娟说着,觉得鼻酸。
“一个愿意去爱的人,思想行为不会流于偏激;而不愿意去爱的人,他却往往陷溺于偏激却不自觉。”
“逻辑推理在某些时候并不能验证出真理,只要是有人的因素在里面,现象便往往高于逻辑。”他闭起眼睛靠在椅背,显出疲累的样子。
“现象就是他们没有理由不恨我,你明白了吗?”
“如果你坚持这种论调的话,我不再与你争辩。”练娟无奈的看着他。
“但是,我不恨你,也不同情你,我对你的只有爱,你不该把我也屏除在外啊!”
“练娟。”殷烈海把一直注视落地窗外的眼光缓缓移转到练娟的身上。
“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戴着假面具的大哥了,真实的我对你而言,也许像毒蛇、像猛兽,或就如同你所指责的偏激。不错,你是一个为我量身打造的女孩子,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我,但是,我却不适合你,你不要再继续爱我,因为我随时随地都可能伤害你。”
“就像你用不吃饭来伤害我?”
练娟反问他。
“这个逻辑有问题。”殷烈海摇头说道:
“我不吃饭并不是为了要伤害你。”
“我不管…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管你不吃饭是为了什么?总之,你不是以前得大哥,我也不再是以前的练娟了。从现在起,你一餐不吃,我就陪你一餐不吃;你一天不吃,我也就陪你一天不吃。你最好相信,我说得到做得到。”练娟站起身,端着稀饭毫不犹豫的往外走。
“你…回来。”当练娟走到门边的时候,殷烈海叫住了她。
“我吃。”他说。
“我绝对相信现在的你说得到做得到,在你踹周山宗那一脚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再是以前的练娟了。”
殷烈海这一百八十度的改变,让练娟怔了半晌,原来她并没有把握这个方法能够产生多大的效用,但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竟似乎比她所想象的还高,大哥舍不得她跟着他受这种苦,所以放弃自己内心的执着。 看着殷烈海手背的瘀伤,练娟十分不忍,她并不把碗端给殷烈海,她拿着汤匙,舀了稀饭,天冷,粥也刚好去了热气,于是,她把它直接送到殷烈海的面前。
“我喂你。”练娟说。
“你…”殷烈海吓了一跳,憔悴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笑容。
“长这么大,没被你喂过…”
“人总有第一次嘛!”
练娟投以一个轻松惬意的笑,她的酒窝于是乎又飞上双颊,那是殷烈海的最爱,他不禁伸出手轻抚着它们。
“殷组长,你的电话。”下课时间,学务处的电话响起,是练娟的电话。她拿起话筒,竟意外的是陈嫂打来的。练娟正感疑惑,却只听陈嫂十万火急的叫嚷:
“小姐,你快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大少爷在收拾行李,一箱又一箱的,我问他去哪里,他理都不理我。”
“你说什么?”
练娟惊诧,语气激动了起来,一时间引来同事的侧目。
“我阻止不了他,你快回来吧!”
陈嫂急切的央求练娟。
“好。”练娟急了,根本不管同事的眼光。
“你告诉他,我马上回来…无论如何,不准在我回到家之前让他离开!”
她慌忙的挂了电话,随手拿起包包。
“我家里有急事得赶回去一趟,等我回来再请假了。若学校有什么事,请先帮我处理。谢谢!”
她边跑边喊,连同事的脸色也没时间看。
出租车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到达,这恐怕是学校到家里最短时间的一次演出。大哥为什么要离开?这样的突发行为让她难以接受。他分明深爱着她,为什么还要选择离开她?二十七年来,她总依在他的身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家失去他的日子会如何,此刻,她真是百感交集,心绪纷乱。
出租车一走,殷烈海的车正缓缓自地下停车场驶出,练娟跑向八米巷道的正中央,她企图阻止殷烈海。殷烈海见到她,吓了一大跳,立即把车煞住。
“这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殷烈海下车来马上数落起练娟。
“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里?”
练娟无心听他的数落,她得先弄清楚状况。
“不知道。”殷烈海冷冷的回答。
“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是你的家啊!”
“家?我没有家。”殷烈海低下头,表情很冷漠。
“自从我被父母抛弃之后就没有家了。”
“你怎么又这么说?”
练娟心一沉。
“你真的还无法去爱你周围的人吗?”她问。
“对。”
“可是你爱我,从这点上来推断,你并不像自己所认定的不懂爱为何物的人啊?”
练娟抬头望着殷烈海,正与他的眼光相接。
“爱上你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也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苦笑着。
“我都三十多了,一夕之间放弃了财富、权势和地位,一切都必须重新来过,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是你彻底摧毁了我的人生规划。”
“你后悔了?”
练娟有些心酸,大哥说的不无道理,若不是为了她,他现在应该是个独霸一方的殷者。
“我不后悔。相反的,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抉择。”他看着练娟的眼神严肃而肯定。
“但是,如果我能懂得爱,也许事情就不会这么凄惨。早知道自己爱上你,就听曹齐彦的话悬崖勒马,也不会搞到这步田地来。”他拉起练娟的左手,手腕上那一道利刃划过的痕迹仍明显可见。
“有些事发生了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就譬如你手上的伤疤,它恐怕会永远跟着你,而且会一辈子烙印在某些人的心中。如果我不离开,我们两人的爱情,也终因此而渐渐磨灭以至于消逝,甚至于演变成互相憎恨的局面。爸妈这些日子以来刻意不跟我打照面,他们总借故不在家,这种种,都不过是心里那道疤在作祟。我不认为留在这个家对任何人具有任何的意义,这里面充斥着太多的矛盾与恩怨,我们的爱根本没有未来可言,所以我选择离开,那么至少…你会永远占据我的心。”他握着她的手触摸他的左胸口。
“你的胸口还痛吗?”
练娟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她想哭,但她强制着自己的眼泪不准它滑落。
“我想,它跟你手上的伤疤一样,这辈子好不了了…每逢天阴天雨,它可能都得痛上那么一回…”他搂着她,心里正传来阵阵的痛楚。
“我不要这样。”练娟管制泪水的方法显然不够高明,泪水并未听她的摆布,终究滚滚翻落。
“你怎么可以这么一走了之?”
“练娟。”殷烈海的声音也有了异样。
“你其实一直都很聪明,你好好想想,会明白我所说的话。更何况,我自己是个活在灰色地带的人,殷家、沈家,都不是我的家,我甚至不能够确认自己是谁?所以,我不能给你什么,真的不能。对不起!”
“好!”
突然,练娟拭干了泪,简洁明确的说道:
“我会给你空间和时间去确认自己是谁。在这之前,我不会去打扰你。另外,我会替你保管重整新海后所剩余的钱。你的财产远比我们所需的还多,它应该属于你,你可以随时拿回它。”
“不了,那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你留着吧!”
殷烈海轻抚着练娟的脸颊说。
“可是你一无所有了,能去哪里呢?”
练娟担心他。
“我这种人,命硬,死不了。你不用担心我,该担心的是别人,我是只猎豹,你忘了吗?你曾问我为什么别人这么称呼我?现在,不用我解释,你也完全能够了然于胸了。”殷烈海说。
风吹起丝丝的寒意,也拂过殷烈海的头发。今天,他的头发未往上梳拢,任由它自然垂落在额前,没有了往日的强人形象,没有了发油香,也没有那独特的男性香水味,这并不是练娟所熟悉的殷烈海,她不知道从前那个大哥是不是还会依然存在?
“我想,最令人意外的收获是你的蜕变。”殷烈海兜起练娟的肩膀。
“你一直不愿在我的羽翼下过生活,现在,你终于办到了。独立自主不正是你所追求的吗?看来,我对你的伤害唯一换来的正面价值就是这个了…”
“如果可以,我倒宁愿一辈子依附着你…”练娟说着,眼泪再度不听使唤的洒落。
“傻瓜!”
殷烈海拭去她的泪,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走了。”纵然有千般不舍,殷烈海仍轻轻放开她。
“不要说再见,因为再相见也难。”他拿出一串钥匙放在练娟的手中。
“家里的钥匙就交给你了,帮我还给爸妈。”
殷练娟很舍不得他,但是他知道向来他决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改变的。
“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会等你的,不管是多久我都会等你的。”殷练娟伤心的说道。
“我知道,我理清自己的思绪就会回来,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没有搞清楚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回来的。”他摸摸殷练娟的头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