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凤栖山的北边,梨花香如雪海。
我和司马迁对饮梨花酒,抚几首琴曲,再考虑下山的打算。
这梨花酒,清冽可口,配上司马迁早已准备好的卤味,十分畅快。因肚子里这块球,刘珺下了禁令,不允许我沾酒。原来也不会对酒感兴趣,可自从喝了梨花酒,便产生了小小的酒瘾。
刘彻和司马相如那点破事,还真需要浅酌几杯消化消化。拼凑着司马迁有上半句没下半句的话,再动动脑筋梳理一下逻辑,倒是清楚了这段孽缘。
刘彻还是太子时,拜读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甚为欣赏,便去蜀中找寻。得知司马相如独自一人去滇南之北看山茶花了,也跑过去。结果,也不知是滇南的磁场不太对劲,还是山茶花过于撩人,日久情深,两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可大家都知道,这份情愫,是世俗无法接受的,便趁着还是短痛,立即分开。
司马相如回蜀中后,对卓文君更是百般呵护,同卓文君育有儿女,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却不大愿意追名逐利。但是司马相如的老丈人卓王孙就看不下去了,硬是花重金托权贵抓住时机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而刘彻本就赏识司马相如的才华,金口一开,赐司马相如郎中将。司马相如也觉得往日的情分不在,应该不会影响仕途,况且他不想卓文君跟着自己被人指指点点,便答应去长安城做官。
这一入未央宫,才知晓滇山茶之情难断。抚琴相对,同榻而栖,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他知道此生再无法爱着自己的妻子卓文君,便借着纳茂陵女子为妾的名义,逼迫心高气傲的卓文君写下休书。可当卓文君真的写下诀别诗时,司马相如又担忧她寻短见,便前去求刘彻帮忙。
“一个多情种,一个薄情种,还真是绝配。”我冷笑道。
对于这份赚人眼泪的情愫,只有厌恶。他们可在乎过卓文君的感受?当年的夜奔私会和垆边卖酒,成了一生的笑话。
“陛下本意是封长卿兄一个蜀中小官,但襄王在家宴里提及到长卿兄凭借《子虚赋》获得梁孝王赏赐的绿绮,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都大喜,执意将长卿兄召到长安城为官。”司马迁道,嘴角噙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
刘珺捣的鬼?这的确是他的作风,吃人不吐骨头。窦漪房疼自己死去的小儿子梁孝王紧得很,连江山都希望能给他。爱屋及乌,梁孝王赏识的司马相如,必是人才。刘珺的如意算盘,怕是故意给刘彻找茬。一个皇帝,有喜欢男色的癖好,怕是洗不干净的污点。
当然,我不觉得刘珺是想造反。经过这段时间的暗中调查,刘珺的势力早在三年前就渗透到西汉的政治和经济中,夺得帝位轻而易举,又何必继续蛰伏下去呢?他大概是想做一个权倾天下的诸侯,陪伴心爱的女人一生一世吧。这个女人,怕是唯一能和他并肩而站的李倾城。纵使看得清清楚楚,固执的我却抱着侥幸的心理,贪婪地奢求着爱的转机。毕竟,《史记》里写道,李倾城会成为刘彻宠爱的李夫人。
单手托着半张脸,一杯又一杯的梨花酒下肚,泪眼婆娑。每次想到李倾城的存在,我都会很疼很疼,仿佛过往所有逃避的伤疤都聚集在此刻,溃烂流脓。
“别喝了!”司马迁扔掉我的酒杯,道。他没有恼,神色颇淡漠,但他的淡漠不似刘珺般寒冷,若料峭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看得见,却抓不到。
盯着酒杯落地破碎,我又笑又哭,比这枯萎的梨花还凄婉。
Dash从没问我承受得住不,就利用Simone将我推到一个人的生活。刘珺也是这样,直接忽视我的不安,抓着我不放。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选择了李倾城,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痛得求他杀了我。
“累了就睡会儿吧。”司马迁叹道。他将神志不清的我拥在怀里,一遍遍拂拭睫毛下闪动的泪花,待探到浅浅的呼吸声,才柔声道:“Jessica,对不起。”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马车的塌上,拨开车篷里的帘幔,已经下了凤栖山,进入长安城的闹市。日落西山,顽皮的小孩子被母亲揪着耳朵拽回家。卖猪肉的屠夫收了摊,手中还握着一根劣质的木兰花簪子,哼着小曲回家。日子虽然平平凡凡,但每个人都努力地活着,自己又何必为了一个李倾城而郁郁寡欢呢?于是,对着靠在塌上看书的司马迁嫣然一笑,之前的悲伤估计是拉大提琴的情绪不期而至吧。
一盏茶功夫后,马车停在了司马相如的屋舍外。三里的驰道,零落几株滇山茶,花期未到,叶子却出落得翠绿如玉,极好辨认。只是,平日里路过,常常听到袅袅琴音,似泣非泣,今天倒是异常地安静。
“劝慰长卿兄和文君的事,还请堇姑娘尽力而为。”司马迁笑道,替我掀开帘幕,一副逐客令的客气模样。
这司马迁,还没改口称我为堇王后,听着就不爽快。那些带着奇珍异宝去兰兮小筑拜访的达官贵妇可是一口一个堇王后,把我捧上天了。待要挖苦他几句时,司马迁跑得比兔子还快,马车咻地一声飞出三十里开外了。莫非是恐惧司马相如疗情伤的时候转移注意力到他身上?哈哈,真这样就好玩了。
扣扣门,司马相如屋舍里的老管家半探着脑袋,迟疑了片刻,才躬身请我进去。这一回,沿路走,清冷瘦长的梧桐配上滇山茶,原来如此奇怪的组合,细细品味,读到一叶苍凉,一朵孤独,倒生了几分对司马相如的同情。
踏着厅堂的青石板,远远地瞧见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跪在地上,而正中间的红木椅上坐着的是颇有沉鱼之色的太后王娡,双脚便感觉灌了铅块般走不动了。该死的司马迁,胆小就算了,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接着,秋夕姑姑手下的两位侍女,向我福了福身子,请我去厅堂上座。喝口热茶,抬眼瞅了瞅王娡,她或许是出宫得匆忙,只换了一件挑金菊纹雪缎曲裾,发髻别了一支孔雀钗,脂粉涂得不多,显露出眼角的鱼尾纹,似乎能看出她优雅地老去的心态。
“堇姑娘,过几日就做王后了,礼数得趁早学学。”秋夕道。她依旧不爱笑,可比起常常挂着端正的笑容的王娡,不会给人过分的疏离感。
茶没吞完,我意识到这段时间闷在猗兰殿和兰兮小筑久了,竟然暂时忘记了古人的繁文缛节,急着行一个郑重的跪拜礼,却被王娡亲自扶着,顿时愣住了。
“秋夕就爱贫嘴。堇儿身怀六甲,就免去这些虚礼吧。”王娡笑道。她的笑,似那瓦罐里熬出的老母鸡汤般滋补,看在眼里很舒适,若不是知晓她是后宫角逐中的胜出者,怕真会为这份层面上的诚心而触动。
兴许是性子被刘珺宠坏了,我微微一笑,便侧过身,去打量跪得笔直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司马相如也消瘦了,着一件半旧的墨绿曲裾,枯如一竿竹子。那双能填平沧海的忧愁的眸子,深深地凹陷,软弱无神。这般地折磨自己,可是为了刘彻而憔悴?再瞟过跪在他身旁的卓文君,早已在凤栖山埋葬了过去,如一树梨花般静静地开着,只是手指攥着裙裾紧紧的,出卖了她摆脱不去的担忧。哼,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得不到的情有独钟?
“彻儿看重司马先生的文采,下了圣旨请他为珺儿和堇儿的大婚写首喜庆的琴曲。不巧,司马先生和司马夫人正为了纳妾之事置气,无暇顾及。这婚宴的曲子,最在意兆头了。哀家也闲不住,便出宫劝慰他们,好腾出时间给司马先生研究曲目。”王娡笑道,摆出大家闺秀的风范,端庄贤淑。
刘彻请司马相如谱曲?我怎么不知道呢。这猗兰殿的奏折,都是我经手的。就刘彻这副贱兮兮的德性,他更愿意宣李延年写曲来堵我心中的气结,又怎么会去招惹旧情人司马相如呢?当然,脸颊上还是要露出一个天然无公害的笑容,柔声道:“多谢太后垂爱。”那一字一顿的柔顺,把自己都恶心到了。
王娡起身,盯了我凸起的肚子一会儿,转而闪过一抹犀利的精光,笑意更浓,道:“这司马夫人好生令哀家羡慕,非要司马先生拔掉屋舍所有的滇山茶,断了念头,才肯放弃休书。”她捂着额头,眉头蹙蹙,俨然将司马夫妇那点闹剧当作心坎里的刺来疼痛。
“堇儿,一向擅长处理这些纷争,可有好的主意?”王娡笑道,挥挥手,示意秋夕端来从冰窖取出的椰子红豆糕,泡在热牛奶里递给我。
我还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擅长处理这些复杂的情感问题。若不是看在这香甜可口的椰子红豆糕的份上,我倒会助长自己想借肚子痛逃跑的冲动。咬了一小口,笑靥如花,道:“杀了滇山茶姑娘……”
瞅到王娡解开茶盖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尔后极力恢复平静,我故意咳嗽了几声,无奈地叹道:“倘若真杀了滇山茶姑娘,陛下非得大闹堇儿的婚礼。”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说着杀字不吉利。”王娡放下茶盏,柔声道。
“堇儿谨遵太后教诲。”我低着头,作揖道。这八面玲珑的嘴角,只怕以后去长乐宫请安,要多加练习。
“长安城里,才子佳人数不胜数。文君恳请太后允许司马先生衣锦还乡。”卓文君道,不卑不亢。
“前些天,汲黯大人上了一封奏折,唐蒙受命掠取和开通夜郎的官道时,征发了巴蜀二郡的官吏千余人,枉顾大汉律法,斩杀了大帅,巴蜀百姓皆震惊恐惧。不如派司马郎中将携夫人去趟巴蜀,责备唐蒙,安抚民心。”我瞅到王娡听到卓文君的话,变了脸色,望向司马相如时,已起了杀意,便连忙拿话去阻止。
不料,王娡缄默了许久,才丹唇微启,道:“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我那颗为卓文君操碎的心也安定下来。再转转思维,才知道自己被王娡卖了。这个太后果然是老狐狸。司马相如和刘彻的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若我出主意遣走司马相如,那么刘珺便无法再重提他们的过错。但是我不出声的话,王娡想杀了司马相如倒是轻而易举。
确定刘彻这个直男癌是王娡你亲生的吗?心头有一丝被人算计的气愤,也只能多往嘴巴里塞几块椰子红豆糕。
“娘娘,快到陪太皇太后用晚膳的时辰了。”秋夕轻声道。
“哀家与文君甚是投缘,母后也盼着一睹蜀中才女的花颜,可否在长乐宫中留宿几晚?”王娡示意婢女搀扶卓文君起身,并握着她的手,笑道,温婉如云。
“能伺候太后和太皇太后,是文君的福分。”卓文君道,扯出一丝凄婉的笑。
待王娡和卓文君走后,我终于放下了僵硬的笑,扁扁嘴,王娡分明是一边驱逐司马相如离开长安城,一边软禁了卓文君作为筹码,煞费苦心呀。
可分了一会儿神,思忖着和司马相如商量对策时,便见到他落寞的身影逐渐成了远处的梧桐树和滇山茶相称的画面,不忍打扰。
滇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岁岁山茶成孤倚。
作者有话:点击率好少呀,都怪我更新得慢。有存稿哟,大家想看可以去当当书吧留言,其他网站我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