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长安的早春,不似预想般干燥寒冷,既没有延绵不断的大雪,也没有沙尘暴,倒有些江南水乡的温暖湿润。兴许是两千年前的北方,环境污染不大。
伸伸懒腰,起床开门时,佑宁已在外面候着,跟了一大群仪态大方的婢女恭恭敬敬地站着。看这如此大的阵仗,我一把从佑宁手中接过洗漱用具,又关上门。
天生丫头命,不习惯被人服侍。洗漱完毕,涂了淡淡的胭脂,对着铜镜试了一件又一件衣裳,心情格外好。女人被养着就这点好处,有数不尽的金冠华服,去填补内心无底洞的虚荣。想着想着,情绪又低落,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用刘珺的钱,活像个蛀虫。
“堇姑娘,早膳在哪里用?”佑宁敲门道。
说起早膳,突然想起昨晚请求卫子夫去墨兰阁伺候醉酒的刘彻。听卫子夫的语气,似乎不大乐意。黄花闺女,应该不会在墨兰阁待一晚上。糟了,刘彻要是醒来,发现没有婢女可以使唤,还不把墨兰阁的古董全部摔碎。
于是,我拉着佑宁,迅速飞奔到墨兰阁。墨兰阁的轩窗,趴着一个娇小的身躯,并转过头来,嘘地一声,示意我们别发出声音。我摆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推着佑宁赶紧离开,而自己饶有兴致地同念奴一起观察阁内的动静。
“昨晚疼不?”刘彻握着卫子夫的纤纤素手,柔声道。
我瞟了一眼床上的斑斑血迹,心中窃喜,难道说刘彻借着酒醉和卫子夫搞到床上。像刘彻这种直男癌晚期,估计特别喜欢这种处子之身的温柔乡吧。当了这么多年的红娘,居然成功了一次,真是不容易呀。
“刘公子,昨晚的事,可不可以当没发生过?”卫子夫缩回手,哽咽道。
“卫姑娘,何必执著呢?”刘彻苦笑道。
“那刘公子为什么也放不下,明明知道今生无缘。”卫子夫垂下眼睑,柔声道。
“你所爱的,生性凉薄,而朕……我所爱的,痴心一片,不一样。”刘彻叹道,言辞间聚集了无数个日夜的不能说出口的无奈。
“子夫不敢奢望他的爱。只要每天能见到他的笑容,就心满意足了。”卫子夫道,嘴角流露出一缕淡然的微笑,如陪衬的夕雾花,无怨无悔地当好点缀的本分。
“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拿着滇山茶来找我,可以要求我对你负责。”刘彻摘了一朵滇山茶,捧在卫子夫的手心,柔声道。
“子夫谢过刘公子的厚爱。”卫子夫笑道。那笑容,咽下所有的苦水,毅然决然,看得刘彻眼眶泛红。
尔后,卫子夫伺候刘彻更衣洗漱,念奴顺势拉着我抄近道离去。念奴对兰兮小筑的构造比我还熟悉,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带路来到了寒兰阁。
阁里的侧室,备好了青菜粥和红烧黄花鱼,都是念奴爱吃的。我盯着念奴许久,发现她脖子上并没有挂着我送的翡翠玉佩,而是一枚圆环形瑞玉,不禁皱皱眉,道了一句:“这瑞玉,真好看,在哪里能买到?”
“堇姐姐真贪心,明明有襄王所赠的一枚,还想要。”念奴边嚼黄花鱼,边笑道。
“念奴,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佩戴的瑞玉是刘珺的?”我吃了几口青菜粥,冷冷地道。
念奴极不情愿在爱吃的食物面前被人打扰,扁扁嘴,随口道一句:“因为念奴那时候也被暗中派到了河西走廊。”紧接着,她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连忙捂住整个脸,露出两颗葡萄大的眼珠子圆溜溜地张望着我的神情。
我先是愣了一阵,然后整张脸都冷下来,托着下巴反复思考念奴的话。这么说,沙漠那出共患难的戏,也是演出来的?还有在河西走廊替刘珺挡的一箭,之所以可以大难不死,是因为根本不是匈奴和楼兰勾结所派的刺客呢?越深入推敲越觉得浑身颤栗。刘珺,到底有多少美好的回忆都只是你的一手策划?
“堇姐姐,别不说话呀,珺哥哥在河西走廊对你一见钟情,才会费尽心机的。要是司马大哥这样追求念奴,念奴一定幸福地死掉了。”念奴胖胖的小手不停在我的面前晃动,撅着嘴巴,恼道。
“珺哥哥?所以念奴的故事也是假的?你们就把我当个傻瓜一样来耍。”我苦笑道,放下了筷子,爬上床继续睡觉。
“堇姐姐,别生气嘛,念奴知错了,珺哥哥说有办法让司马大哥娶念奴,念奴就答应了。”念奴也跟着爬上床,拉拉我的手臂,哭道。
“念奴,刘珺背着我还做了哪些事?”我问道。
念奴抹抹眼泪,一五一十地将她所知道的告诉我,原来,刘珺从河西走廊再遇到我和月出时,百般地与月出暧昧,甚至与她共赴巫山,到最后下药打掉她的胎儿都是为了激起我的醋意。念奴见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音量渐渐便小,说到利用汲黯的奏折引我去睢阳,希望刘买和花意浓的不伦之恋能对我有所启发时,几乎要靠着念奴薄薄的樱桃唇猜测。她发现我了沉默了许久,呜呜地哭起来。
其实,我能说什么?刘珺的处心积虑,是为了我。换作别的女人,一定很感动。而我只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恐惧,他可以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是因为有权有势,一旦有一天,他被刘彻设计剥夺了藩王之位,很多人会报复他。心莫名地抽痛,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培植势力,保护自己不受波及的侵害。
“念奴,去把司马迁叫过来,就说陛下想执行新政,找他商议。”我起身,整整衣裳,又回到餐桌上,喝了一大碗青菜粥,嘴巴虽然酸酸的,也逼着咽下去。
念奴走后,我直接去了墨兰阁。也不在乎刘彻是否还在和卫子夫共处一室,就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刘彻和一位年过四十的长者正襟端坐着,神色严肃,时不时点头微笑,十分敬重。
我也跪坐着,为两人倒上热茶。那位长者,肤色偏白,戴青灰色头巾,挂着黑色的羊排胡,一身素色曲裾,典型的大儒装扮。他的言谈,散发着浓重的书卷气息,显得晦涩难懂。但是从只言片语中,还是揣摩出他的身份,是提出天人三策的董仲舒。一时间,按捺不住激动,推翻了桌上的茶杯,尴尬地红着脸擦干茶水。
“出去。”刘彻瞪了我一眼,恼道。
“董先生,小女子夏堇有幸拜会。”我反过来凶了刘彻一眼,起身向董仲舒行礼,笑道。
“宣室夏书女,董某早有耳闻,幸会幸会。”董仲舒回礼,笑道。
“听说,董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现在看来,董先生关心得紧,连我这个弱女子都知道。”我笑道。
“出去!”刘彻又瞪了一眼,恼道。
“瞪什么瞪!来帮忙解决新政的。”我恼道。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推行新政!”刘彻怒道。
“新政,好主意。请陛下准奏。”董仲舒作揖笑道。
“有什么鬼主意,快说。”刘彻甩了一个黑脸,恼道。
我故意抿了一口绿茶,动作极轻缓,笑道:“陛下总是瞪着我,一害怕就忘了。”
果然,刘彻一副顾及董仲舒的颜面憋着怒气的样子,眼珠子外围都冒起红血丝了。
“董某之前在奏折提出的天人三策不够详尽,恳请陛下给个机会做补充。”董仲舒作揖道。
董仲舒不愧是大儒,完全不计较我和刘彻之间的小吵小闹,甚至主动转移话题帮我解围,德高望重,佩服佩服。
而刘彻见到董仲舒如此谦卑,眉头也放松下来,笑道:“董夫子,朕洗耳恭听。”
“第一点,改制。简单来说,就是改变历法和服色。夏朝尚黑,商朝尚白,周朝尚赤。大汉基本遵循的是前朝秦国的历法和服色,必须换代。从服装,到祭祀的牲口都应该重新定义。”董仲舒捋捋胡须,道。
刘彻随即拍手附和,笑道:“好!”
我冷哼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恐怕扫了董仲舒的颜面,立刻托着下巴,摆了一个傻傻的笑。董仲舒提出的都是一些表面文章,也只有刘彻这种热血少年喜欢,不过董仲舒的用意,应该是想告诉世人,高祖起义顺应天命,不是高呼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能跟风的。
“第二点,大一统。大汉经过文景之治,兴盛繁荣,绝不可再走和亲苟安的老路了。”董仲舒犹豫片刻,喝了半杯茶,道。
刘彻大喜,起身作揖道:“夫子所言甚是。!”
“第三点,兴太学,举贤良。陛下可每两年广招儒生,提拔栋梁之才。”董仲舒道。
“朝廷的确缺乏可用之才。”刘彻陷入沉思,喃喃自道。
接下来的尊儒和改革,董仲舒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听得我趴在桌子上小鸡啄米,想悄悄溜走,可这样做,对董仲舒不尊重。哎,催眠曲。
“夏书女,刚刚不是说有良策吗?可别怠慢了董夫子。”刘彻使劲地捏了一下我腰间的赘肉,贱贱地笑道。
我感受到疼痛,便立即反击,没有修剪的指甲刮了刘彻脸上一道血痕,接着浓浓的怒气铺天盖地而来,我挪动得远远的,低声道:“泰山封禅,列国就候。”
刘彻那只魔掌停顿在半空,最终放下来,咬着牙齿道:“继续。”
“泰山封禅,很好理解,就是向世人告知,是上天派陛下来统治凡间的。至于列国就候,就是为了防止七王之乱再次发生,将诸侯赶回封地,再想要勾结,来来回回送个信也要半天,早就被有心人发现了。”我笑道。
刘彻和董仲舒皆点点头。明明是绝好的点子,刘彻连个赞也不给,我不高兴地扁扁嘴,见到刘彻脸上的那道抓痕,又不得不心虚地继续道:“组织内臣。”
“难怪你是襄王的心尖宠。组织内臣的钱,从你那里拿。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私自扣下了睢阳的金矿。”刘彻笑道,怒气完全消散,还不忘嘲讽一下,连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也风轻云淡。
“夏书女,才貌双全,董某失敬。”董仲舒还真是特别多礼,又作揖道。
“董先生言重。只不过是受了董先生的启发,临时想到的对策。”我红着脸,笑道。这些对策,真是从史书看的,司马迁的功劳。想到司马迁那个胆小鬼,叫念奴请到现在都没来,不会是预测到窦漪房会干政,就认怂了,哄着念奴在他家吃饭睡觉吧?这个司马迁,颠覆了心目中的形象,每次遇到危险都跑得飞快。
“平时怎么没见你脑袋灵感,谦虚谨慎呢!就爱拿着朕的玉玺,胡乱在奏折上盖章。”刘彻戳戳我的脸蛋,笑道。
“董某还有课要教,先行向陛下告退。”董仲舒作揖道。
我和刘彻也起身送董仲舒出兰兮小筑。接着,刘彻硬是拉着我回宣室继续讨论他的新政颁布,幸好碰上了佑宁,将刘珺要求我每晚回寒兰阁睡觉的命令搬出来。刘彻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其实,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新政,尤其加上了我提出的将诸侯赶回封地。不过,我有我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