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是经不起岁月的摩挲的。就像爱也承受不住时光的洗刷,呵,或许那本来就不是爱。
强迫自己揉揉朦胧睡眼,倒不是因为床上只留下刘珺的余温,而是飘入耳畔的琴音实在诱人。起初,音调空灵,仿佛漏入幽幽林木的点点阳光,融化了这片绿的凄清。尔后,曲调似随风起舞的碧叶缓缓升起,太阳也霸气不失优雅地爬上龙椅。接着,万物因暖暖的气息靠近而泛起热热的绯红,可曲调如此平静,静得不见蝴蝶飞过的涟漪。唯有曲终时,那抹像羽毛般轻的喜悦在茫茫苍穹中隐藏了淡淡的痕迹。
我异常欣喜地去寻找这琴音,贪恋着这琴音触动回忆的舒适感觉。哦,回忆也没那么苦涩,似一杯冰糖柠檬水。当我找到弹琴之人时,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不在兰兮小筑,而是司马相如的屋舍,不禁眉头微皱。司马相如收起琴回头望我一眼又立即转身的诧异目光,令我立刻反应到自己只穿了一件半透的乳白色寝衣,头发也慵懒凌乱,羞得满脸通红。
“哟,襄王的床伴还真是卖力,一大清早就在勾搭其他男人。”那盛气凌人的语气不必猜测一定是刘彻。他穿了一件冰蓝云纹曲裾,总算褪去了平日里的骄躁,别有一番谦谦君子的气度。只是这一开口,永远是一副不说话绝对会噎死的神气。“想不到你睡醒的体态有几分柔美,只是还不足够做朕……我的新欢。”他特意凑到我的耳朵吐出这句话,嘴角笑成一个弧度,眼睛却对视上司马相如落寞的表情。
“死刘彻,别天天拿我的长相来挖苦人!是呀,我没有月出漂亮,但睡在刘珺身边的还不是我。”简直忍无可忍,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如此嘲讽我。不过总是用踩扁自己的话来攻击对方,耳根子瞬间发烫,又羞又恼。我撩撩头发,察觉到一支未取下的寒兰银簪,便继续冷笑道:“放心,我不致于饥渴到想吃你这种萝卜干。”果然,刘彻被激怒的俏脸上显现出狰狞之感,一个拳头飞速朝我打过来。我也不甘示弱,轻巧地蹲下来,投掷出一支银簪作为报复。但是这银簪的力度掌控得很糟糕,竟然快要撞上刘彻的眼睛,我吓得脸色惨白,大叫出来。可刘彻听到我惊慌的声音,误以为我受到什么危险,忽视了即将袭击的银簪。说时迟那时快,那银簪最后碰了一下甩过来的琴弦,居然坠入湖水中。
“没事吧?对不住!”我几乎用哭泣的声音问候这两个人。一个是差点被银簪戳伤眼睛的刘彻,一个是用自己心爱的琴去抵挡灾难的司马相如。可他们两个压根当我是空气,令我暗自诧异却说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没事吧?对不住……”刘彻和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但语气格外沉郁,恹恹得连呼吸也困难,仿佛不是在向那台被银簪砸出一个凹痕的琴诉说,而是对着一段无法倾诉衷肠的故事表示的深深的歉意。“红袖没事。只是一想到有几天不能弹奏它,就有点不舍。”司马相如笑道,他的笑像夏日的莲子般清苦,却也暗藏一缕甜味。
“这琴叫红袖呀?和司马先生赠给我的绿绮听起来是一对。”我笑道,却后悔自己冒出这么不识趣的话语。突然,刘彻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喝令我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衣裳,就大步往外冲,一点也不怜惜我那只伤口还没有痊愈就被他掐得出血丝的手,嘴里还不忘念叨着:“给你点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朕就替襄王好好教训一下你。”
一直走到连司马相如的屋舍都看不见后,刘彻才放开我的手。“都说了不是故意的,而且也道歉了!”我气得泪花在眼眶打转,却狠狠地瞪着他。“对不起,朕今天心情不好。”刘彻想看看我手上红肿的印记,被我甩开。后来,我和刘彻并排着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也不说话。
街道上的诱惑真是多得数不胜数。热气腾腾的灌汤包,烧饼西施撒娇的叫卖声,还有令人垂涎三尺的烧鸭……“不如我们进去吃碗面条吧。”我和刘彻齐声道。吃,估计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刘彻很快以一个爽朗的笑容作为回应,他笑起来眼里满是孩子气的阳光,澄澈无比,倒让我分了一会儿神。不过,这只是出于花痴的本性。我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外一个眼神,那个散发着寒气,不敢跳下去的深潭。
“一碗加虾仁的阳春面,谢谢。”我摆出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响应店小二惊讶的嘴型,眼神里却起了一丝不屑于解释的冷意。“一碗打卤面。”刘彻冷冷地道,明明已经饿得在盯着别人碗里的臊子面,还一副喊着太监来伺候的模样。“你得跟上襄王从来不吃虾仁的习惯。”刘彻笑道,从店小二刚端上来的阳春面里夹了好几只虾仁,直接倒进自己嘴里。“错了,刘珺每晚喊我做虾仁阳春面。虾仁味道这么鲜美,不会有人讨厌。”我怕刘彻挑完了我的虾仁,连忙抱着阳春面,迅速吃几口,烫得伸出了舌头。“哦……”刘彻嘴角荡起意味深长的笑。
吃完面后,我和刘彻一人抱着一只涂满酸梅酱的烧鸭腿啃着。他看起来的确是满腹愁绪,对好玩的东西都不敢兴趣,但这与我无关,面对着琳琅满目的首饰的我,强行压制自己把它们全部买下来的冲动。“公子要不要为月出挑支钗子?”我笑道。“对了,朕……我差点忘记出宫就是为月出买一张古琴。”刘彻苦笑道,他的眼神像开在雾里的蓝色小花般迷离。“你前天大清早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出宫给月出挑选古琴?刘彻,你知不知道,宣室的奏折快堆成山了!”我怒道,脸颊胀得红红的。“你不也在看首饰。”刘彻瞥了我一眼,恼道。“但我有好好思考怎么解决铸币失控的问题。拜托你把花在美女的心思用在民生和朝政上。”我的语气格外地强硬。“哼,你不还是沉迷在襄王的床上。”刘彻冷笑道。这个刘彻真是爱挑战我的底线。一阵羞辱感冲昏了头脑,我头也不回地撂下狠话:“我马上回兰兮小筑,就算你亲自来求我,也不会回宣室!”
当然,我才不会大白天去兰兮小筑这么清雅的地方发呆。买了几串臭豆腐塞进嘴里,气消后就去哥哥的店铺上官燕找活干。哥哥出远门采购原材料了,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店铺的账目,流动比和盈利率稳定,便放心地思考怎么解决铸币失控的问题。
直到夜幕降临,从家丁闲聊之中得知今天和我当众吵架的男人在一家酒肆里比拼酒量。我忽然想起和刘彻出宫后,钱袋一直交给我保管的,顿时就跑出去找刘彻。路痴的我在大街小巷一路走一路问,才到了家丁所说的那家酒肆。“让夏姑娘担心了,长卿送陛下回寒舍去吧。”司马相如搀扶着刘彻,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刘彻还抱着空酒壶笑道。那声凄凉的苦笑,钻进后背,化成一股寒彻心扉的气流,令我怔怔地看着两人的离去。
“在想什么,堇儿。”刘珺强有力的手臂搂住我的腰肢,凑到耳边柔声道。我依旧愣得出神,可刘珺突袭的热吻将我游走的灵魂拉回了身体,我习惯性地推开他,冷冷地道:“回兰兮小筑吧。”他们两个人的背影,给人一种莫名的心酸和不安。我没有如实告诉刘珺,而是将自己埋在他健硕的胸膛上,眉头蹙蹙。
回兰兮小筑后,我和刘珺保持着异常的安静。从吃饭、沐浴到春兰阁里一个在画梅花,一个在查阅关于货币的古籍,始终只听到阁外簌簌的雨声。他是冰山,我也是雪山。但我喜欢现在的状态,不必去假装成一个单纯地想得到他的爱怜的人,昨晚对他无端地献殷勤令我觉得恶心。“堇儿,煮碗虾仁阳春面给本王吧。”刘珺搁下狼毫笔,笑道。他的笑很认真,咽下所有的寒气,只将最温暖最纯粹的部分贴近我。“嗯。”我冷冷地道,却责备自己没有给予一个同等价值的笑。
我端来一碗虾仁阳春面到寒兰阁时,他已经换上了雪蚕丝织就的寝衣,衬得他愈发阴冷,也愈发英俊。他的薄唇碰到面条那刻,我任性地打翻在地。“虾仁被老鼠碰过,怕有毒。”我像是对自己解释,咬着嘴唇,手不断地纠缠。他托起我的下巴,冷峻的眸子扫了我一遍又一遍,尔后一把抱住我,低头轻咬我的嘴唇。这个吻,很冰凉。
换好寝衣后,刘珺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泼在地上的虾仁阳春面也被清扫干净。我刚背对着他躺在床的边角时,他略微粗暴地揽住我的胸口,吻我的脖颈,而我放弃挣扎。“堇儿,忘记过去,忘记那个伤害你的人,否则本王会杀了他!”刘珺放开了我,冷静一阵子,又将我靠在他的怀里,言辞中含着不可抗拒的气势。“他本来就是个死人。”我挪了一下身子,挽着他的手臂,泣道。“就算是死人也不可以!你的心里只可以有本王。”刘珺吻着我的泪痕,怒道。
阁外的雨,稀里哗啦,亦如那天在琴房听到的,每一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被摔碎的声音接踵而至。“Simone,不去陪Dash,倒有闲情来看我。”我站在落地窗口,抱着大提琴,笑道。“他想见的是你!”Simone怒道,声音里满满的妒忌。她将Dash厚厚的病历单甩在我的面前,泣道:“从他第一次在琴房遇见你时,就爱上了你。可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被查出有白血病。他本想自私地希望你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珍惜与你交流音乐的每一天。可他不忍心,不忍心留下一个因思念他而夜夜哭泣的你。所以他努力让你恨他,恨就对了,恨完之后,就会彻底忘记。” Simone苍白的脸隐藏着可怕的笑,我就知道她从来不会对我抱有好心。
“我不恨他。恨也要花精力。”我冷冷地道,痴痴地看着一对情侣在屋檐下避雨,手心越来越冰凉。“哼,我就知道你是个冷血的人。但Dash不相信,他觉得你从不摒弃单纯善良的天性。为什么我爱的男人,在你的眼中,总是那种不在乎的态度!”Simone冷笑道,然后砰地一声关门而去。
那夜的雨,出奇地冷。我拉了一夜的大提琴,手冻得发紫。可我的泪水,堵在眼眶里,闷得难受。窗外的雨,代替我哭泣就好了。
寒兰阁的雨停了,夜还在漫长,枕头上全是我的泪水。我打开青铜熏香炉的盖子,倒了一些张骞从西域带过来的彼岸花球茎粉末,就继续爬上床睡觉。
爱到底存不存在?为什么那些动人的传说,细细品味后如此可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