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欲望往往并进。无欲无求之人,只能卑微地空谈理想。
躺在软绵绵的塌上,看着窗外的麻雀叽喳地唱歌,就是不愿意起床,大概是最惬意的事。“哟,夏青衣,还睡着呢,陛下陪太后用完早膳就过来宣室了。”昨晚帮助我逃跑的青年太监笑道。我潜意识地挽起袖子,守宫砂还在,伸伸懒腰,就赤脚拿书案上的双鱼玉杯喝水。“夏青衣,别乱来呀!”那青年太监折叠好羊毛毯,就立刻将我用过的双鱼玉杯捧去殿外清洗。
“青衣是宫女的别称吗?”我跟随那青年太监在殿外的水池梳洗一番,兴致勃勃地问道。“陛下向太后请早安时,就提出封夏姑娘为宣室执掌青衣,太后大喜,邀陛下早朝后共用膳。” 那青年太监小心擦拭双鱼玉杯,笑道。“那也就是说,我成了陛下的姬妾?”桃心木梳从我手中滑落。“小奴倒是第一次发现有不想服侍陛下的女人。青衣不过是高级别宫女而已,无名无分。”那青年太监捡起桃心木梳,皱眉道。“真的,公公?还是自由人,太好啦!做青衣是不是干活轻松、赏钱多多?”感觉像吃到了正宗的核桃酥般开心,我差点想跳进水池庆祝一下。“别高兴得太早,伴君如伴虎。以你这等姿色,倘若犯了错,陛下不会为之动容。”那青年太监恢复了轻蔑的态度,冷笑道。
“还未请教公公尊姓大名?”我作揖笑道。没有公主命的人大多见惯了趋炎附势的嘴脸。对付他们,若不能踩在脚下,就只能恭敬。“小丫头,算你识趣。小奴打小跟着陛下,连高逢这个名字也是陛下赏赐的。”那青年太监露出不可一世的得意模样,言辞激动。然而,善变的我前一秒还思量着讨好刘彻身边的红人,后一秒就冷漠地走向水池对面的一棵银杏树。
对于银杏树,总是有莫名的情结,仿佛置身于仙境的错觉。我记起昨晚扫视殿内时,有一瑶琴摆放在紫檀木案几上,趁高逢顾着擦书案之余,悄悄取出。我坐在银杏树下,调校琴音。飘舞的银杏叶,像一场金色的雨,将我困在这里,酝酿伤悲。“如嚼幽兰清苦之味,好曲!”忽然听得一人笑道。我不悦地抬眼,原来是昨晚在宣室吓得我跌落奏折的男子。他戴着玉冠,穿着十二章纹玄服,较之前更意气风发。“叩见陛下。”我抱琴行大礼道。“夏姑娘,怎么不喊朕小太监了?”刘彻笑道,想扶起我,却被拒绝,皱眉不语。“请陛下恕罪,奴婢实在是太累了,想睡塌上,怕识破了陛下的身份,又是一番折腾。”和君王作对只有死路一条,我尽量收敛起高傲的姿态,转而低头道。
“朕不会吃人,别怕。”刘彻笑道,拉着我的手入殿。“陛下,奴婢的手脏。”逼迫自己做不情愿的事,真的是如蚂蚁撕咬全身。“放心,朕不会对襄王的女人无礼。”刘彻坐在书案前,笑道。“陛下说笑了,奴婢不认识这个贱人。”我恼道。“朕实在不解,襄王一向坐拥美人,什么时候转了口味看上你了。”刘彻边翻阅奏折边笑道。从他轻松的揶揄口气来判断,拒绝和亲之事进展顺利,我想要份早餐填肚子应该不难吧。呜呜,自从穿越到西汉,经常饿到头晕腿软,做古代人说多都是心塞。“陛下,可否赏赐奴婢一碗牛肉拉面,少油多辣即可。”我作揖道。刘彻瞟了一眼,点头示意高逢准备,便认真审批奏折。
在宣室待了半个多月,逐渐通透刘彻的人性。霸道、专横,是每个帝王家族必有的特征。刘彻有时候受了大臣的气没有发作,回来喝杯烫点的茶水都会扔在地上,吓得我不敢走动。不过,他活泼开朗,提早批阅完奏折后,就边吃杏仁饼边和我聊大臣的八卦,偶尔也爆点宫中的趣闻,比如说平阳公主一吃山楂就会夜游,曾经画花过太皇太后的脸。他一喝酒,就爱说朕要做和秦始皇一样的千古一帝,踏平西域,一统中原,活像一个可爱的愤青。当然,每次借他酒醉时求他解除禁足于宣室的命令时,他竟清醒地说时机未到。实在思忖不到将我关在这种大殿有什么好处,真是抓狂。
晃一晃,到了立冬时节。此时的长安似乎没有两千年后的西安那么冰冷。宫女和太监早早扫完落叶,领了我煮好的茶叶蛋就离开。这是刘彻厌烦了我的死缠乱打给予的特权,除了衣着不得僭越青衣身份之外,我可以向高逢要求任何东西。所以,我毫不客气地向陛下讨了宣室殿北边的房子当作厨房。又以闷得慌为由,帮刘彻看完所有的奏折,编订成册子,分类成黑红橙黄蓝白六个等级。即便如此,也填补不了我的落寞感。但是,每次提笔写信和寄银两给哥哥时,抱怨的话快跳出心底,竹简上还是那句话,哥哥放心,一切安好。
诺大的宣室殿,往往只剩我一人。倒不害怕冷冷清清,以前在加拿大也试过生日时候吃块蛋糕就结束。本来约了刘彻一起烫火锅的,肥牛肉、鸭肠、牛蹄筋、菠菜等都准备好了,结果刘彻临时被叫到长信殿陪太皇太后用午膳。哈哈,一个不留地吃光,这是放我鸽子的代价。
“陛下,可没预备你的分量,回椒房殿吧。”我听得脚步声,故意大口吃肥牛肉,烫得舌头麻麻的。去黄花梨木塌旁的茶几倒杯冷水喝时,蓦然被他按在床上,吻了许久。这吻,像一杯热朱古力,醇香味从朱唇缓缓流淌进心尖。我怔在他温暖的怀里一会儿,眼角的泪也滑落了,才毅然将他推开。“襄王,请回吧,私闯宣室,被陛下得知,可要治罪。”我移到火锅边,冷冷地道。刘珺不语,径直将牛蹄筋倒进去,空出的盘子当食碟。于是,我们各自默默地吃完了牛蹄筋和菠菜,没有争吵,宣室殿似乎更加安静了。
其实,我不想赶他走。半个多月了,没有想过他,更没有梦过他,以为他被时间风干成化石,然而,再次见面,发现对于他的情愫仍然在发芽开花。我边夹菜边用余光凝视他,那修长睫毛下的眼睛依旧深邃,令人着迷。“挂念本王吗?”刘珺突然笑道。话音刚落,我夹中的肥牛肉不慎滑落在地。我俯身用手巾包起时,他冷不防地抱着我,温热的鼻息声令我的脸颊再次发烫。“别这样,求你了,不要再给我希望……”我的眼泪冲破心中的堤坝。可他还是不住吻我,任凭我哭得抽搐。“是不是献出初夜,你就会放过我!”我使劲推开他,语气格外坚定。他没有说话,眼神中透着寒光,尔后起身离开。
望着他孤寂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泪已哭干。好想,好想喊他不要扔下我一人,可我的喉咙像被鱼刺卡住,不能出声。为什么你做不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呢?既然不能全心全意对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温暖我冰封的心呢?我瘫坐在地,反复思索这两个问题,任凭忧郁情绪蔓延整个神经。不经意间,我取出了瑶琴,弹奏的曲子断断续续的,一曲比一曲凄婉,却怎么也比不上心被一点点溶解那般疼痛。因此,我感受不到疲惫,抱着瑶琴又去殿外,对着几只无家可归的麻雀,继续拨弄琴弦,找寻更加悲凉的灵感。外面起风了,钻进我的袖口,吹裂我的手指,然而我对疼痛失去了知觉。
“蠢女人,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刘珺忽然出现,夺过瑶琴,扔在地上。我瞟了他一眼,才察觉四肢酥软无力,便蜷缩在地,合上了眼睛。“别以为装睡,本王就会不惩罚你。”他的言辞依然似雪花般冰冷,但我喜欢看雪。他抱起我,却一点也不低头看我,大步走向殿内,将我放在榻上,就急着转身离去。我拉住他的衣角,却不肯言语。他果然动容了,将我拥入怀里,深情地吻我,直至每一寸血液有了阳光的温度。
“喂,别耍流氓!”他强按住我,解开我的腰带,手顺势从腰间下滑。幸亏我狠狠地咬了他的手臂,才费劲挣脱。“怎么,不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了?”他笑道。“哪里有玩。真的伤心欲绝。”我恼道,径直走到火锅边坐下,将毛肚放下去,盯着火锅沸腾。待我夹一块毛肚时,他凑近来直接吃掉,并对我眨眨眼,嘴角露出斜斜的笑。我撅着嘴巴,摸摸自己的小肚腩,径直躺在榻上。“太胖了,本王就不娶你了。”他捞起鸭肠,吃得津津有味。“反正有一大群女人排着做你的妾,我才没兴趣。”我侧着身子,背对他。“本王发誓,只娶你一人为妻,否则断子绝孙。”他坐到我身边,拨弄我的发丝。“蠢女人,你不应该求我别发毒誓吗?”他大力地将我翻到平躺状态,恼道。“你抛弃我的概率太大,有这样的下场便宜你了。”我打着哈欠道。他看见窗台上的檀香快燃尽,柔声道:“本王还有事,晚上再来看你。”我又侧过身子,闷闷不乐地道:“晚上不带支珠钗来,我是不会开门的。”我见他不仅没有回应,还将火锅搬到殿外,看来是打算不辞而别了。就是想过来耍耍我吗?我抹着眼泪,心墙再次结冰。“晚上记得给本王做虾仁阳春面。”他也躺在榻上,闭上了双眼。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耷拉着脑袋睁开了眼睛,刘彻已在书案前批阅奏折。我瞧见地上摔碎的双鱼玉杯和无人清扫的茶水,就赤着脚悄悄地往殿外走。“新送过来一车奏折,朕今晚要处理,你提前整理好。”刘彻道,言语中还残留着怒气。“陛下,有什么烦心事?”我提着绣花鞋笑道。“放肆!后宫不得干政!”刘彻将书案上的奏折全部重重地扫到地下,有一本恰好砸中我的脚趾,疼痛不已。“给朕记下每一个求和亲的大臣的名字!”刘彻怒道,尔后拂袖而去。
我捡起一本奏折,写道,听得太皇太后一番教诲,才知高祖皇帝提出“无为而治、与民生息” 之策的精妙。出兵匈奴,百害无一利。若败,匈奴定变本加厉,一旦挥兵而下,恐大汉恢复楚汉之争的苦况。若胜,虽遏制匈奴气焰,但广征兵和重苛税必激起民怨,犹败。况大汉暂无良将可击退匈奴。陛下初登帝位,经验尚浅,切勿相信谗言,恐伤大汉百年基业。臣惶恐,斗胆奏请尽快定夺和亲人选。真是谬论,难怪刘彻参加完鸿门宴就大发雷霆。提起窦漪房,我心生一计,模仿刘彻的笔迹写道,据闻窦氏有女名绾,以贤良淑德著称,方担当此重任,烦请众爱卿在皇祖母面前举荐此人。刘珺和窦漪房知道后肯定气得掀桌子,想想就有趣。
深夜,还有一半的奏折未整理。哎,给皇帝打工真是累。还是趴在书案上睡会儿,等刘珺过来帮我。当我醒来时,已躺在榻上,脚趾的伤口也包扎好,案几上摆放着一支凤凰纹紫玉钗。可不见刘珺的踪影,我闷闷不乐地打开窗户,踢掉羊毛毯,对着天空发呆。
月,是冰过的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