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冬至宴会,燕姑禀告窦漪房的死讯,众人大惊。
在座的,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精,不到片刻就消化了这个噩耗,转为悲恸。女眷们已掏出手帕,轻轻地抹眼泪,小声啜泣。男人们也放下酒杯,努力表达出哀伤,又不过分虚假。
唯独我,摔了调羹,无法缓过神来。一个时辰前,窦漪房一边享受着王娡的喂药,一边询问我是否提前找了稳婆。我刚答了一个没有,窦漪房就推掉了药碗,噼里啪啦将我骂了一顿,精气神十足,又怎么会忽然死去呢。
“堇王后,快哭。”秋夕姑姑站在我的背后,躬着身子,使劲掐了一下我的大腿,轻声道。
我扁扁嘴,疼得眼泪簌簌,偷偷地望一眼左边食案上的念奴。念奴的哭功确实厉害,哗啦啦的哭声惹来此起彼伏的哭泣。大概是阿胜骗她,今晚要学琴,她才哭得如此伤心。
“宴会中止,摆驾长乐宫。”刘彻松开了王月出,不太标准的丹凤眼里满是哀伤,低声道。
“陛下节哀,臣等告退。”三公九卿及宠臣齐声道,尔后快速离开。
于是,刘彻领着皇族人,浩浩荡荡前往长乐宫。十几只坐撵,来不及挂上白麻布,排成一条长龙,有条不紊。只有我,因宴会吃了太多东西,需要消食,坚持选择步行。可是,即使是步行,我的脚步不能超过前面刘彻和王娡的坐撵。古代人的等级制度便是这般严格。
至长信殿正殿,淳于思太医跪在枣红色捻金雪柳云裳帷帐外,捧着白色的纩,等待太后王娡亲自跪在床边,将纩放置在窦漪房的口鼻,查验是否还有呼吸。当王娡眼泪簌簌、道出“薨”字时,跪在王娡后面的众人纷纷哀泣。
接着,高逢请候在殿外的方士,进入殿内招魂。招魂之际,由刘彻拿着窦漪房平生爱穿的十二彩凤锦缎曲裾,跟着方士学习如何呼唤窦漪房的名字,反复几次后,王娡接过十二彩凤锦缎曲裾,为窦漪房穿上。
然后,王娡起身安排小殓,刘彻返回宣室向各地诸侯发出讣告,卫夫人卫子夫准备牌位香烛。其余人则先回去,脱掉华服和首饰,穿戴丧服,等候守灵。
太皇太后小殓,等同天子,共七日,仍设在长信殿正殿,以白色云暖帷帐隔开。小殓之前,窦漪房生前所喜的物品一一陈列在床边的金丝楠木案几上。
守灵的顺序,以宗族的亲疏和辈分为标准。所以,小殓的第一天,守灵人应是太后王娡。未意料到,燕姑遵循太皇太后窦漪房的遗愿,若不幸下落黄泉追随文帝,第一个守灵人将是襄王及堇王后。
秋夕姑姑早已预料到,我将是第一个守灵人。在长信殿左边偏殿,她指挥着依依检查殿内所有属于我的衣物,全部打包好,又吩咐淼淼出一趟长乐宫,去兰兮小筑告知佑宁宫中的近况。
再次步入长信殿正殿,前脚刚跨过门槛,就被一身孝服的馆陶长公主扑上,若不是身手敏捷的依依及时将我护住,恐怕摔倒在地。
“就是你这个害人精,一入住长信殿,母后的身子就变得越来越差,最后舍弃本宫而去。”馆陶长公主瘫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
“太皇太后突然离世,堇王后也很难过。但是,请长公主记住,堇王后怀里的小公子,是太皇太后的亲曾孙。”秋夕姑姑道,神色严肃。
“本宫训斥堇王后,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贱婢插嘴!”馆陶长公主一巴掌扇在秋夕姑姑的脸上,残留五个带有血迹的指印。
我连忙上前拦住馆陶长公主的第二个巴掌,昂起脑袋,一对月牙眼凝结成砒霜,恼道:“长公主要大闹长信殿,扰得皇祖母不能安宁吗?本宫现在以守灵人的身份,逐长公主出长信殿。来人,执行本宫的命令!”
“放肆,本宫乃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长公主,谁敢跟本宫过不去,就是对太皇太后不敬!”馆陶长公主面目狰狞,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千刀万剐。
“娘亲,您是外嫁女,没有守灵的资格。当真闹起来,堇王后有权禁止您参加皇祖母的葬礼,不如先回府吧。”陈阿娇劝慰道,递给我一个安心的眼色。
馆陶长公主狠狠地剜了陈阿娇一眼,因陈阿娇说得在理,只得不甘心地离去。明天应是王娡守灵,依照王娡与馆陶长公主的表面交情,王娡会卖馆陶长公主一个情面,允许她整日在窦漪房床边尽孝。
尔后,陆续有皇亲贵胄过来吊唁。本来,窦漪房的寿宴在即,不少诸侯王已经提前赶到长安城。不曾想,却碰上了丧礼。跪在地上,耳畔的哭啼声不止,耷拉着脑袋,也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诸侯王及王后,只看到一双双沾染了尘土的华贵黑靴。
中途,王娡提着食盒,又来到了长信殿。她双眼红肿如核桃,大概是哭了许久。可是,透过白色云暖帷帐,凭借着自己的直觉,隐隐感受到她四处打量着长信殿时无意流露出的喜悦。窦漪房死后,王娡将入主长信殿,成为后宫真正的第一主人。
“堇儿,母后的死讯,可要告知襄王?”王娡握着我的手,问道。
我摇摇头,嗓子说不出话来。秋夕姑姑一直逼迫着我哭,甚至附在耳边,教导一些哭泣的办法。本来,只会为窦漪房流几滴眼泪的我,哭得喉咙疼痛。
“堇儿,做了母亲,果然懂事了不少。”王娡道。
如今,她的脸上暂时不能挂着端庄的笑,看起来似乎不那么担忧这笑容背后的深意了。然而,我还是不喜欢她。明明我同她不太熟稔,还和她讨厌的陈阿娇相处甚欢,她总爱唤我的小名。称呼一句堇王后,会显得她不够慈母么?
“叛国的江都王一日不除,襄王一日不得离开代郡。告知襄王这个噩耗,堇儿怕他承受不住,扰乱了军心。还望母后见谅。”我按捺住喉咙的不舒适,一字一顿地解释道,痛得泪眼朦胧。
“堇儿,这是川贝雪梨鸡汤,滋阴润喉,对小公子无害。”王娡亲自奉上川贝雪梨鸡汤,柔声道。
本来,我的食膳,由依依检查后,才动筷子的。可作为长辈的王娡当面舀了一碗汤给我,我连一句“搁置一边、待会再喝”的话也不能说出口,只得乖乖地喝完。
喝饱了汤,王娡拉着我的手,说了一些孕妇的禁忌。其中一项,便是房事不可频繁剧烈。我随意地点点头,心底暗笑,边关战事吃紧,除非刘珺有天神相助,才赶得上我的产期。我天生缺乏长辈缘,王娡闲聊了半晌,也觉得无趣,便起身告辞了。
深夜,守在窦漪房床边的燕姑,出去抱了一堆香烛回来。初次见燕姑,只觉得这个满嘴黄牙、皱纹密布的老女人,一脸凶相,活像九零后的童年噩梦容嬷嬷。现在发现,她宛若一根失去了依仗的浮萍,伤心欲绝,也怪可怜的。
其实,我承认,自己有一点点玛丽苏。窦漪房生前,对我除了刁难责骂,就是拐杖伺候。我在她背后,也骂了她很多次老巫婆,顺便拔过阿珺相公的兰花。可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金丝楠木床上,配上化好的小殓装扮,仿佛只是睡着了,我的心底竟然会揪疼。不过,我能为她做的,也就是流泪。人是自私的,待自己糟糕的,也不会给予善待。
“堇王后,太皇太后说,倘若有一天她仙逝了,便托奴婢将这封密信交到您手上。请堇王后看完信后,务必烧掉。”燕姑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恭敬,吓得我以为她精神失常,摔倒在地。
看着燕姑充满警惕的神情,我点点头,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跪在窦漪房的床边,细读这封密信。密信写在羊皮上,折叠成小方块,封上红蜡,以防备是否有人偷看。
密信写着:堇儿,当你看到这封密信时,哀家已离开人世。哀家第一次见到你,就十分讨厌你,不是因为你的侧脸跟慎夫人相似,而是在珺儿刚出生时就见过你的丹青。珺儿出生时,也跟卫长公主一样不会哭,有一戴着面纱的方士喂给他一滴血,珺儿就活过来了。临走前,方士给了一副丹青,说是这画上的女人将是珺儿命中的劫数。
果然,你是珺儿娶不得的朱雀命格。你一嫁给珺儿,皇室凋零,第一年哀家丧失了四个乖孙子(第一百二十一章除夕提及,分别是鲁恭王刘余、胶西王刘端、赵王刘彭祖、清河王刘乘),第二年,又有三个孙子保不住(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江都王刘非)。
哀家知晓珺儿身上的秘密。他不是武儿(梁孝王)和韩兰那个贱人所生,而是启儿和韩秋的孩子。秋儿温顺,与她姐姐韩兰不一样,启儿陪同哀家在霸陵祭祖时引见过,哀家也喜欢她的性子。可惜,她为了守住她姐姐与启儿私通的丑闻,甘愿永不做启儿的妾侍。
珺儿小时,性子活泼,直到他去东海玩耍,被紫衣侍卫追杀,在东海之下七天七夜,患上了无药可医的寒冰症后,变得阴沉冰冷。其实,哀家为了这事质问过启儿,启儿说他没做,哀家相信。启儿真的很疼爱珺儿,亲自教授他礼乐骑射,羡煞其余的皇子。宫中甚至一度流传,启儿会废掉彻儿的太子之位,另立珺儿。启儿确实有这种打算,被哀家以珺儿命中有劫而劝阻了。
不过,启儿不懂得表现出自己的疼爱。哀家虽然偏爱武儿,但也知武儿心术不正,做出了不少挑拨珺儿和启儿父子关系的事。哀家记得,有一次寿宴,珺儿想投身于周亚夫将军麾下,远赴雁门,建功立业,启儿心中大喜。可武儿气得当场扇了珺儿几巴掌,而且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逼得启儿撤销了封珺儿为车骑将军的圣旨。自此,珺儿开始与启儿疏远。哀家问过启儿为什么不去解释,启儿说珺儿碰上至亲就会感情用事,需要多加磨炼。
启儿临终前, 赐给珺儿虎符,是希望彻儿能够忌惮他的权力,保住他的诸侯王。只是,事与愿违,落在珺儿身上,便成了催命符。爱之深,心则乱。启儿说珺儿碰上至亲就会感情用事,启儿又何尝不是。
哀家真的很讨厌你。琴棋书画,只通琴音。容貌家世,一样不沾。胸无城府,爱在彻儿后宫里搞风搞雨,却总被那群狐狸设计。可有一样优点,哀家不得不接受,珺儿娶了你,脸上笑容多了,不再对过去耿耿于怀。而且,你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哀家挡剑的亲人。看在曾孙的份上,哀家死后,就不再讨厌你了。
替哀家好好照顾珺儿。无论他犯下什么错误,你都必须原谅他。哀家知道,七位乖孙子的死,跟彻儿脱不了关系。彻儿是铁了心要削藩,哀家无力阻止。倘若有一天,彻儿敢对珺儿动了削藩的念头,你就悄悄跑一趟霸陵,挖了燕姑殉葬的坟墓,拿出里边的东西,可保珺儿无忧。切记,只有彻儿想杀珺儿之时,你才可以拿出里边的东西,否则天下大乱,你将是千古罪人。
哀家知道,你的血可以救人,所以这也是在信的最后哀家郑重叮嘱的,除了珺儿,你不许再以血喂给任何人。
读罢,我立即烧掉密信,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皇家的故事,还真是一波三折。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将事情的真相告知刘珺,安慰他的慌乱了。当然,这封密信,也带给我诸多疑惑,但我不能去好奇,好奇往往招致祸端。
有了小遗,我的胆子愈发地小。嫁给皇室,是否意味着与宁静致远无缘?
作者有话:发一个有关冬衣的画外音,本来属于上章的,但是上章的字数已满四千字了。
画外音:
刘珺(满脸黑炭):堇儿,一件披风抵御不了边关的严寒。
夏堇(露出狡黠的笑容):阿珺相公莫心急,还有亵衣亵裤呢,针针线线都是堇儿亲手缝制的。
刘珺(咬牙切齿):堇儿想谋杀亲夫?
夏堇(哈哈大笑):阿珺相公穿了!辣椒粉而已,欠扁老头说最多几天不举,反正你在边关也要守寡。
刘珺(勾起邪魅的笑意):哦,娘子勿念,回家试试为夫是否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