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起风尘,料峭烟云。苍茫雄涛乱纷纷。剑影烛光追彩乐,别样心情。
觉起挑新灯,雾霭沉沉。残笛难识旧时音。酒醒洗墨挥尺素,欲寄何人。
浪淘沙.题记
东晋兴宁年间,大将军桓温坐镇荆州,威慑中原。燕国慕容暐自即位以来,交政权于慕容恪,慕容恪殚精竭虑,在慕容垂的帮助下,攻城略地,气焰甚是嚣张。所幸自厄荆山之战后,燕国神器尽毁,连年征战亦是徒劳无功,再难寸进。惟长安大秦王苻坚在名士王猛的相助下,国力蒸蒸日上,但毕竟后起之秀,一时难成气候。
阳春三月,江南一向多雨。今年三月,却是久旱无雨。中原大地,更是半年不见滴水,百姓困苦不堪,大批士人南逃,百姓皆有反意。桓温闻报大喜,上表请求北伐。朝廷斟酌审议,遣故护国公主司马璃之子司马卿怜领三千水军前往支援。桓温接旨,心中不悦,令其子桓翼与三江口接住,一齐前往襄阳。
桓翼时年十七岁,面容俊秀,幼时曾同司马卿怜一同玩耍。忆及往日情形,心中不觉暗笑。正自神思,忽见江上旌旗招展,几十艘巨船逆江而来。远远望见一条龙舰,舰首一人傲然挺立,约有十三四岁,浓眉秀目,面如冠玉,腰间插着两枝分水刺。桓翼老远招呼道:“卿怜表弟,多年不见了!”司马卿怜喜道:“果然是表哥来接。”急催舰手将船泊岸,两人寒暄一番,进了水寨,桓翼令设宴,各说些见闻趣事,一醉方休。
次晓,桓翼收拾停当,要回襄阳。司马卿怜阻道:“此地风景秀丽,山色新奇,表哥何不带我四处赏玩一番,过些日子再顺水北上。”桓翼为难道:“父亲治军严肃,若你我在此贪玩,回去恐要受罚。”司马卿怜不悦道:“姑丈就是严谨。人生在世,能有几个春秋,若不及时把玩,早晚误了风景。”桓翼急捂住司马卿怜的嘴道:“休叫军士听见,若传至父亲耳中,又是一番教训。”司马卿怜自觉失言,又违拗不过,只得带着军士,浩浩荡荡奔发襄阳去了。
到了襄阳,桓温接住,寒暄一番,迎入府邸。桓温当先赞道:“国家危难之秋,正需贤侄这等少年英雄。”司马卿怜回道:“姑丈夸奖了。”桓温笑问道:“看贤侄一表人才,不知有甚擅长,弓马骑射,军阵方略,随一皆可,吾好为贤侄委一职务。”司马卿怜欣然回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有不通。”桓温严肃道:“及此乱世,大丈夫当学治国之术,行军之法。至少也应熟习骑射,尤以自防,奈何学些无用杂学。”桓翼急从旁劝道:“卿怜表弟颇熟水性,幼时嬉戏水中,如屡平地,多年未见,水技当更为精熟。”桓温惊愕道:“哦?吾到忘了,你乳名水虎鱼,想来水上功夫自是不浅。可愿随军演练一番,好让众军信服。”司马卿怜笑道:“江上泛舟,水中演舞,我自是擅长。幼小习学水技,只为水中嬉戏,不知可为杂学?”桓翼阻道:“表弟莫要胡说,只管演示就是。”司马卿怜努努嘴,只得应了。
到了江边,司马卿怜换了水服,选了一条小船,摇桨直奔江心而去。众军江边寨中看着,巨浪滔天,只将小船荡起,差点将船掀翻,众军吃了一惊,却见卿怜不惊不忙,扭了扭身,将船摆正,来往穿梭。过了一刻,忽有一阵狂风吹过,江水泛起丈余巨浪,直向船头打来,卿怜一个不稳,扑通掉入水中,瞬息淹没身影。寨中桓温见了,大惊失色,急吩咐水军驾船营救,桓翼慌得解开一条小船,令军士沿江找寻卿怜,桓温也驾着大船到江中寻找。寻了半个时辰,杳无踪迹。桓温跌足道:“顽皮子弟,原本无甚本事,悔不该让他演示。”话音方落,却见船头忽有一人鱼贯跃起,张着大嘴,伴着鬼脸道:“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桓温吓了一跳,惊喜道:“你这孩子,真是让人费心。”司马卿怜抹了一下头上的水陪笑道:“让姑丈担心了。”桓温吩咐几句,招呼众军回寨。
众将升帐坐定,各自夸奖司马卿怜水技。桓温应酬几句,令司马卿怜暂补水军执杖舰手,领自带来的三千水军,驻守樊口。卿怜谢了,吩咐停当,随桓翼住进桓温府邸。宴饮完毕,桓温叹道:“多事之秋,朝中庸人当道,尽是些碌碌之辈。方今中原疲敝,正是北伐大好时机,只知贪图一时之乐,毫无进取。”司马卿怜惊问道:“朝廷不是派来援军了么,莫非姑丈嫌弃侄儿才疏学浅?”桓温解道:“贤侄莫要多心,我绝无此意。用兵之法,贵精而不在多,如今军整齐备,只是欠缺钱粮。吾屡次上书催发,只是推脱府库空虚,朝中却是花天酒地。”司马卿怜回道:“兵法有云,钱粮之耗,多应取用于敌。荆襄富庶,又临三国交界,多有匪盗,囤积甚厚。姑丈何不潜一精兵,剿平匪盗,一来安民,二来充实军资。”桓温笑道:“贤侄此计虽妙,却失于计较。匪盗之辈,多是临山凭水,易守难攻。又临三国交界,倘骤遇敌军,进退失据,岂不失策?”司马卿怜道:“凡事有为方知,贤侄愿为姑丈效劳。”桓温叹道:“距此西北五百里外有一峰,名迟云峰。峰高千丈,一面环水,三面悬崖峭壁,惟东边有一小路可通峰上。峰上一伙强盗,设迟云寨,约有两千人,打劫来往客商,袭扰边境军民,多次抢得北境粮草,囤积丰厚。吾曾屡次招揽,又曾遣兵征讨,均无功而返。北边慕容垂并王猛也曾多次征剿,俱被拦回。”司马卿怜急问道:“那匪盗有何擅长?”桓翼阻道:“表弟莫要多想,匪盗倒是平庸,惟上山之路奇险,稍有不备,峰上滚木礌石压下,撵为肉饼。”桓温忆道:“你父若在,必能破其山寨,为吾解忧。”司马卿怜不悦道:“我父亲有甚专长,能得姑丈夸奖?”桓温正色道:“当年蜀城大战,你父一人力战三将,举手破敌。谈笑间攻破蜀城,一城敌军尽皆丧胆,举朝以来,再难有此英雄。”司马卿怜不耐烦回道:“姑丈莫要多言。我连日奔劳,有些疲困,少陪了。”桓温自觉无趣,吩咐众人散了,各自宿去。
次晓,司马卿怜领着两个府童,出了府邸,直奔南门大街而去。街上行人熙攘,买卖贩换,嬉笑怒骂,好不热闹。卿怜舔着肚子,沿街探看新奇杂货,满面惊喜。遇有中意物件,急叫府童买下。走了一程,忽听一阵喝彩。抬眼望去,街边一群路人,围定一个说书先生。卿怜大喜,领着府童挤过去听书。路人让开一个空隙,卿怜挤了进去,却听那说书人赞道:“当年武悼天王被燕王处决,郭公愤恨,一怒下连毁燕国两大神器。恶战之下,厄荆山天维被毁,三年不雨,至今无人敢近。”却有一路人问道:“据闻那郭公乃我朝驸马,当日是否战死?”那说书人回道:“郭公此等英雄,怎会战死?战后曾有人在海边遇见郭公,身边还带着燕国郡主——”忽有一人问道:“说书的,谁曾遇见郭公,又在哪个海边遇见?”众人抬眼望去,问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桃红脸蛋,两眼水灵,一身粉红镶金锦衣。虽是年幼,难掩倾国之色,只其背上背着一柄纯青色宝剑,让人不寒而栗。说书人定了定神,怔道:“这个-”那小姑娘急从兜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说书人道:“你尽管说,若所说属实,吾另有重赏。”说书人笑道:“姑娘见笑了,我所知有限,也从他人口中得知。”那姑娘厉声追问道:“你从谁人听得?”说书人吓得面如土色,结巴道:“小人瞎编,姑娘饶过小人吧。”众人大惊,司马卿怜急拱手道:“姑娘,那不过一说书的,瞎编而已,何必吓唬人家。”那姑娘咬咬牙,轻轻推了司马卿怜一把,司马卿怜被推了一个踉跄,幸有两个府童及时扶住,不至跌倒。众人四散退开,两个府童恶狠狠拦住那姑娘,司马卿怜止住府童,上前陪笑道:“姑娘莫怪,下人不懂礼数。姑娘年纪轻轻,身手如此不凡,可愿留下姓名,交个朋友。”那姑娘回头看了卿怜一眼,愕然道:“哦?跟我交朋友。哼,我叫流沙。”说完扬长而去,众人俱觉惊奇,又围拢来探听那说书人,说些其他故事。司马卿怜经此一闹,兴致杳无,带着两个府童,回府去了。
至晚,卿怜愈觉惊疑,自问道:“那姑娘究竟何人,为何对家父事情如此上心?朝廷报说当日父亲战死,江湖却传闻出现父亲踪影。若父亲果然未死,为何十几年音信全无?”又笑揣道:“父亲作风,原本如此。当日娘尚安在,他既能多年不归,又何用在乎我。”思索一阵,越觉心烦,换了装束,插着两支分水刺,趁月色溜出府外。
到了街市,虽是夜晚,不及白天繁华,却也灯火辉煌。看着漫天星光,满腹烦闷一扫而空。司马卿怜兴致盎然,寻到一家酒楼,就窗边坐下,点了几个酒菜,笑看来往行人。玩了一时,突见青光一闪,一人坐到对面,卿怜惊叫道:“流沙?”流沙笑道:“怎么,很意外?”卿怜回笑道:“姑娘神出鬼没,让我措手不及啊。”流沙喝小二添了杯盏,礼道:“小哥年纪轻轻,举止端详,礼数周到,白天冒犯,在此赔罪了。敢问小哥名姓?”卿怜回道:“我叫司马卿怜。”流沙怔了一下,赞道:“司马是国姓,看你装束,许是皇族子弟。”卿怜道:“我是随母姓,我母亲是护国公主,当年父亲长久未归,母亲整日盼其归来,遂以‘百尺高楼酒待卿,薄愁玉珠盼谁怜。’为吾取名卿怜。”流沙失色道:“你父可是当日让人闻风丧胆的邪王郭义城?”卿怜惊问道:“你认识他?”流沙自知失态,笑道:“久闻大名而已,我自小习剑,如今剑道已成,难有对手。听闻他武艺精强,本想找他切磋,却已难见其人。”卿怜恍悟道:“原来如此,白天见姑娘追问,心中还惊疑。以你年纪,也不可能见过他。”流沙调笑道:“你父武道天下无双,不知你有几斤几两?”卿怜回道:“我自小讨厌无知武夫。你要寻他比试,我却有个办法。”流沙惊问道:“有甚办法?”卿怜笑道:“解下你背上宝剑,朝脖子一抹,就能见到他了。”流沙噗嗤一笑,回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个挺有趣的人。”两人说说笑笑,闹了半夜,灯火闭市,就酒楼客房睡了。
次日,两人饭毕,司马卿怜带流沙回到樊口水寨。看了寨营,流沙暗自叹道:“南人善水,果然名不虚传。似此阵型,我族怎可想到,江南不可侵也。”卿怜带流沙观营完毕,见流沙面色惊愕,喜道:“你自称剑道无敌,比此军型如何?”流沙道:“军阵不同比武斗技,况水战和陆战又大有不同。”卿怜荐道:“姑娘只说剑道如何厉害,何不戏耍两招,也让我开开眼呢?”流沙回道:“那你看准了。”话音未落,只见青光一闪,流沙仍站在原地,丝毫未动。卿怜等了一时,疑道:“姑娘何时戏耍,莫非嫌地方狭小,施展不开?”流沙笑道:“我叫你看准了,你偏不听,我已经耍完了啊。”说罢以手指向两丈外的旗杆,只见旗杆上刻着两个小字“流沙”。卿怜叹服道:“果然快绝,非凡人可及。”流沙咯咯笑了一阵,又与卿怜讲些江湖趣事。卿怜久在府中,听到兴处,拍手称快。
不觉过了月余,卿怜带着流沙到襄阳四处游玩,时而泛舟游江。桓温初时还提点卿怜管理军务,后见卿怜不理教诲,又见流沙武艺精强,也想让卿怜随着流沙学点剑术防身,遂令桓翼进驻樊口,协守水寨。卿怜更加放肆,带着流沙四处探看襄阳军营,又将兵法要略,一一说与流沙知晓,流沙暗记于心。
盛夏时节,襄阳烦热。司马卿怜久在府中享受,不惯军中生活,遂向桓温请辞,暂回建康避暑,桓温欣然应允。卿怜邀流沙同往,流沙本就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也不推辞。收拾停当,桓翼送至江边,悄悄嘱咐道:“你同行的流沙,绝非凡人。吾观其言行,有皇者气度。只其心地还属善良,此去多多小心。”卿怜微微笑过,回道:“表哥保重!”
辞别完毕,司马卿怜上了大船,令人挂起船帆,带同十余名水手,一路顺江而下,不几日过了三江口。流沙站在船头,惊喜道:“我自小骑马,纵横四野,很少见过如此巨船。常闻昔日魏武帝长江赋诗,卿怜善赋,可能比肩当年魏武,演绎一首?”司马卿怜慨然道:“吾自小熟习诗词歌赋,你若喜欢,我就献丑了。”
言毕,叫人取来酒墨,就船头挥洒起来。未几,诗作完成,却见龙凤草书写道:“轻舟一撇过三江,万里惊涛水泱泱。借问雄兵何处在,游子莫问淡回乡。”流沙不悦道:“卿怜若有见疑,即请靠岸,我自离去。”司马卿怜急支走左右,回道:“你言重了。交友贵在交心,你结识我,似乎别有所图。你的身世,怕也不简单,还望奉告。”流沙怒道:“你何时问过我的身份,你不问,我自己回答,岂不无趣?”卿怜见说,急陪笑道:“是我大意了,一直未曾问过。”流沙缓了口气回道:“我复姓慕容,北境慕容恪之女。桓温想必早已猜到。我所见军寨,俱是有型无实。”卿怜大惊道:“昔日一剑静天下的慕容静,就是你的姑姑?”流沙点头默认。
司马卿怜不语,半晌,安慰道:“昔日恩怨,早是烟云。你我既是朋友,何必在乎前人情仇?”流沙欣喜道:“我原见你时,以为你属纨绔子弟。后见你知书通理,不想世事竟也看得如此透彻。”卿怜回道:“我自小失去双亲,见过世事繁华,历过沧桑生死,自然看得透彻。”流沙不语,看着惊涛骇浪,眼中不觉泪花闪动。
正是,青鸾无邪为情游,白露携手泛孤舟。一石惊起千层浪,万剑光寒耀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