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五月,我来到百花巷的第一天。济南城淅沥着连绵阴雨,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潮气。云雾朦胧的褐色天空下,青苔点缀的石板错落不平地铺成一条条蜿蜒的小巷,像极了江南四溢着米糕清甜的石板街。
“爸,还要走多远?”我踮着脚一路小跑般追赶父亲匆匆的步伐。
“就快了,”父亲低垂着头:“阿吟,我们再走快些。”他的脸色像天空一般黯淡——在我的记忆中,这阴霾便从未放晴过。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但我隐约有种预感,这里将牵动着我一生的记忆。
我出生在江南一个无名小镇。当我张开双臂探寻这个世界的第一瞬间,触碰到的便是母亲的死亡。
父亲因伤心过度而放纵自己,终日沉迷于赌场,将我寄养在邻居家不管不顾——他大概是有些恨我的吧?直到我六岁那年,父亲输尽家产,不得已将我送往济南,那里住着我的阿公阿婆。
从此,在我的世界里,父母成为了模糊的影像,而对于家乡,也只记得萧条的石板街,烟云紧锁的钟楼,还有傍晚空气中弥漫着的米糕的香甜。
我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生怕石板间细涌的清泉沾湿我的碎花纺裙。即使江南留给我的只是日渐远去的印象,我依然倔强地不肯破坏故乡馈赠的最后一丝气息。
巷旁的房屋大多简陋粗朴,袅袅升起的炊烟孤独而绵长,融散到寂寥的长空。隐约的饭菜香气里,缥缈传来婴儿的啼哭和女人温柔的安抚。我不禁驻足,细听那遥远的,我不曾触碰过的温暖。
“阿吟——”父亲站在两扇古铜色的院门前唤着我,不知不觉已走到巷子尽头。
“阿吟,快叫阿公阿婆。”他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站着两个陌生人——左边是位年过半旬的妇人,脸颊爬着些许被岁月蹉跎的皱褶,温柔的眼波却如初春时泄下的第一缕阳光,暖暖地将我融化。这便是我的阿婆。站在门槛的另一位老人,大概是阿公,发色灰白,背脊却如青竹般硬朗,只是相比阿婆,多了几分威严与沉寂。
“阿吟吗?好乖的孩子!”阿婆边说着边要抚摸我的头,却被我下意识地躲闪开。阿婆似乎怔了一下,旋即绽开了笑容。
寒暄过后,父亲别过二老,轻抚着我的发,虽不语,我却分明在那深谙的眸里捕捉到几分爱怜与无奈。
“爸……”我仿佛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久别,不安地望着他。
父亲收回了布满厚茧的大手,转身疾步离开,不久便消失在静谧的巷口……雨渐渐停了。我跟随阿婆走进院子,不禁被眼前的景致怔住:一棵粗壮的树挺立在院落北边,枝头大片大片风姿袅娜的白花,即使阴雨天,依然亮得耀眼。夹杂其中的淡紫色花瓣仿佛被剪碎的流苏,斑驳地缀在一簇簇洁白的裙裾上。阵阵芬芳,不必风送,便已清晰地掠过,沉淀在嗅觉里。也许是接近暮春,地面已铺了一层薄薄的幽香,偶尔风起,便飞旋着炫耀那最后的美好。
“阿婆,这是什么呀?”我怯生生地问,一边贪婪地呼吸空气里醉人的味道。
“是桐花,”阿婆眼中掠过一抹温情,“这棵树是你母亲出嫁的前年种下的。”
是……母亲吗?陌生却仿佛早已熟识的花枝横斜眼前,我暗暗思量:花开得那么美,母亲也一定很美吧?
“阿吟乖,阿婆带你去你的房间。”阿婆轻拉着我的手,我依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香,清冽如雨后飘落满地的桐花。
究竟是可以随遇而安的小孩,我很快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成为了百花巷的孩子。白天我会随阿婆去巷口的集市买柴米油盐,阿婆总会用余下的零钱给我买些糖果或糕点,然后回家打理家务。我则是绕着巷子一趟趟地走,偶尔也和邻家的小孩一起捉泉池里灰黑色的小草鱼。
见到阿公的时间很短,据说他是某诗社的社长,每天早出晚归,总是很忙。阿公偏好文学,也写得一手好字。我曾经偷偷去过他的书房,那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字画,都是名家的墨宝。而我是极怕他的。他那冰冷的眼神总会让我提心吊胆,生怕一点小错便会惹怒他。
已至初夏,枝头的桐花所剩无几,在地面铺成一层厚厚的花衣,唯有香如故。
黄昏时分,阿婆总是宠溺地搂着我坐在院里等阿公回家,给我讲一些泛黄在岁月里的故事,有时听着听着,便会惬意地睡着……我喜欢蜷缩在阿婆香软的怀里,捡被风遗落在地面的花瓣装进口袋,让这芳香淡淡地笼在身上。
“桐花香,香满堂……”“阿婆,你在唱什么?”我欠欠身子,好奇地追问。“这首歌谣巷子里的孩子都会唱。还有你母亲。”阿婆顿了顿,眼底泛起无限温柔,“她就是唱着这首童谣长大的。”
“母亲?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她,所以父亲和阿公都恨我……是这样吗,阿婆?你也恨我吗?”“怎么会呢?傻阿吟,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爱你的。”阿婆轻抚着我的发,我将脸埋到她的脖颈里,温暖一直蔓延到心底。
阿婆淡淡忧伤的眼睛泛起爱的涟漪,我知道那里曾倒映过母亲的音容笑貌。
转眼间,我已在百花巷度过了半年多的时光。入冬后,院里的梧桐好像也如动物一般冬眠,藏起惊艳的光芒。望着挺拔的枝干,似乎依然能嗅到空气里淡淡的桐花香。
这天,外面飘起了小雪。风刮得很紧,纷纷细雪仿佛被风扯碎的棉絮,坠在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又在梧桐枝头镀上几抹无瑕的洁白。
我在屋里百无聊赖地踱步,不知不觉便走到阿公的书房前。透过门缝窥探,阿公正在房里练习书法。我知道这时,阿公是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的。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屏住呼吸偷看阿公写字。只是我忽略了,通过半透明的屏风是可以看到人影的。
“阿吟——”阿公究竟发现了我。我躲在屏风后瑟瑟颤抖着,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阿公会怎样惩罚我。“阿吟,来,过来。”阿公轻唤着我,语气中似乎透着温和。我怯怯地自屏风后走出,硬着头皮绕到阿公的木桌前,不敢抬头看他。“想学写字吗?”
“什么?”我惊诧地昂起头,瞪圆眼睛望着阿公历经沧桑却风华依旧的面庞,微微地点点头。
“好,我教你写字。”阿公说罢,便递给我一支纤细的毛笔,握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重复写着两个字——阿公告诉我,那是“中华”二字。
“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字,阿公?”我不禁疑惑。“因为,我要让你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阿公停下笔,出神望着窗外细雪飘落,目光如隔世般清远。彼时,日本陆军正酝酿着出兵山东。天越来越暖了。院里的梧桐经过几个月的酣眠,终于绽开一轮新生的绚烂。院子角落里堆了好多瓦罐,那是阿婆用去年的桐花瓣酿成的甜酒。打开酒盖,酒香便会溢满整个厅堂,品一小口,清甜中带一点点辣,味道醇厚而绵长。
闲暇时,外公常会带着几个诗社的朋友来家里品酒。我很喜欢那个清瘦的有些书生气的蔡叔,因为每次他都会分给我一小杯,让我一点一点品呷着。
可是后来,阿公他们却不再品酒了,那几个诗社的朋友一来家里便钻进阿公的书房,极小声地讨论些什么,有时一谈就是一整天。“阿婆,他们怎么不喝酒了?”我有些沮丧地望着阿婆,只有他们品酒时,我才敢跟着尝一点。“因为他们要商讨大事啊,”阿婆轻叹了口气,“阿吟,今后尽量少到街上去,外面乱得很呢……”几天后,便传来了诗社被伪军关闭的消息。这天,我正捧着一盆从池里捉的小鱼欢喜地往家跑,想尽快对阿婆炫耀我的功绩。
没到巷口,便看到一辆小型日本军车轰然驶过,碾起满地尘土。车上几个日本兵满脸怒气似乎在骂些什么,像极了小人书插画里凶狠的夜叉。体态臃肿的翻译官一脸谄媚地为他们摇着羽扇——那个翻译官我认得,就在两个月前,他曾随阿公到家里品过桐花酒。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无暇顾及手里的鱼,飞快地奔向巷子尽头……当我气喘吁吁地扶住家门,却看到如此画面:满地都是被撕扯的纸片,纸片上依稀可见破碎残缺的字画——那些曾经骄傲地垂挂在阿公书房里的墨宝,如暮春的桐花一般凋零。阿公在梧桐树下刨开一方小小的墓冢般的土坑,颤抖着将残破的碎片埋进土里,一脸沉沉的痛。在他眼中,那些字画犹如生命一般重要。
“他们还会来的……”阿婆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你……当真要给他们作画吗?”
“休想!就是死也不能让日本人占了便宜!”阿公愤愤地攥起拳头,双眼因仇恨而变得通红,仿佛黄昏时天边绽开的火烧云,有种熊熊的力量在燃烧。
我木然地杵在原地。空气里荡来桐花醉人的幽香。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日阿公被一个投靠日军的社友出卖,日本人向阿公索要书房里的墨宝,阿公宁死不从,盛怒下自行撕毁了所有藏品。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威胁阿公再作几幅字画,否则必遭灭门之灾。
阿公内心知道,日本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最近阿公阿婆怪怪的。阿公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带回好多糖果和画书,闲暇时还会用废弃的木材给我做些简单的玩具。阿婆总是挑我喜欢的饭菜来做,对我的要求更是百依百顺。
他们越是宠溺,我就越是不安。这天傍晚,阿婆将一件连夜缝好的旗袍递给我——很早就看过邻家的小孩穿着旗袍,款款地像大人一样在巷子里轻踱着步,美好如含苞初绽。
我万分欣喜地接过旗袍,爱不释手地比量着。“阿吟,想去外面玩吗?离开济南城,到更大的城市,去好多好玩的地方……愿意吗?”阿婆试探着问道。“离开济南?”我忽闪着眼睛,心中无限神往。除了从江南来到这里,我还未出过远门。在百花巷的日子虽然快乐,始终不及外面世界的诱惑。何况对于贪玩的小孩子。我便爽快地点了头。
“明天一早,蔡叔会来接你。”阿婆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那你和阿公呢?”“我们?阿吟,阿婆老了,怎么走得动那么远的路呢?”“嗯……等我回来,一定把看到的讲给你们听!”说罢,我便兴高采烈地跑到院子里,转身那一瞬,似乎听到一声惆怅的叹息。
一阵风吹过,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样清淡却刻骨铭心。
“桐花香,香满堂,春五月,绕千巷……”我仿佛醉了。醉在这迷人的芬芳里。清晨突然开始下雨。天空刚刚泛白,蔡叔的马车便已停在门口。
阿公提着我的行李装上马车,打点着是否少些什么。阿婆则一直紧攥着我的手,叮嘱我怎样照顾自己。直到我跳上马车准备启程,她依然在絮叨着。
“乖阿吟,在外面要听蔡叔的话,别太挂念阿公阿婆啊……”阿婆眼中似乎噙着泪,阿公在一旁轻轻叹息着,看他们的样子,与其说是送我旅行,倒不如说是离别。
对了……生离死别!
我幡然顿悟,这分明是他们有意把我送出兵荒马乱的济南啊!
“阿婆,阿婆,我不走了!我不要离开这里!阿婆!阿公!快停下,快停下!让我回去啊!……”马蹄嗒嗒地奔走,声声敲击我的心。我发疯一般挣脱着蔡叔的怀抱,歇斯底里地呼喊,任凭冰冷的眼泪肆意划过脸颊滴在脖颈里。直到他们的身影连同小巷的轮廓一起消融在烟雨朦胧中,一如当年父亲离开时,那预示着永不再相见的景象。车窗外落雨捶打地面的闷响,仿佛阿婆在深夜里独自啜泣。我紧抱着阿婆为我缝制的旗袍,忽然闻到桐花淡淡的幽香。
那一天,是1928年5月1日。就在我们逃离的第三天,震惊中华的“五三”惨案血洗了整座济南城。斗转星移,弹指间已是八十载春秋。
我拄着手杖,被小曾孙女搀扶着漫步在八十年后的百花巷。在人生的最后时光里,我还是选择了回归。
曾经狭窄晦涩的小巷已被拓宽成街道,道路两旁蓊蓊郁郁地生长着遮天的梧桐树,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馨香——还好,百花巷的名字还在,百花巷的桐花还在。
我的小曾孙女穿着当年阿婆为我缝制的旗袍,惊奇地望着枝头一簇簇怒放着的桐花,仰起小脸问道:“太姥姥,这是什么呀?”犹如我当年。
我仿佛又看到了八十年前那个小小的我,撒娇一般偎依在阿婆温暖的臂弯里,听阿婆用几分浑浊的声音讲那些古老的故事,窗棂边,是阿公深邃而明朗的目光,他说:“阿吟,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
……有风轻轻吹过,几片桐花飞旋着落入大地的掌心,似几道被风干的血迹,一如八十年前那个充斥着腥风血雨的春天,凝成挥之不去的伤痕。
“桐花香,香满堂,春五月,绕千巷……”时隔多年,当我再次哼起这段沉淀在记忆里的歌谣,院内花开正好,桐香依旧。
后记每次走过趵突泉边,总会看到一座石雕的日历,日期永远被定格在1928年5月3日。
每年都会有相同的或不同的人来到这里,献上几束花,或是深深默哀。
就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午后,我背着相机闯入了距趵突泉不远的百花巷,从此成为了那里的常客。在几个老人断断续续的叙述里,一个跨越八十年的故事渐渐浮出时光的水面。于是,我以一个回忆者的身份,将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缅怀那个染泪成河、泣血成渊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