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斗争的浪潮席卷大地,全国各地风起云涌,学院围墙里也不平静,学生会经常组织宣传活动,征文,演讲,辩论,形式多样。老师们也没完没了地学理论,谈认识,写体会。
只有欣水园是另一道风光,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流水潺潺。周桂欣和夏丹频频约会,把这里当成了伊甸园。
“桂哥,你猜我带什么来了?,,夏丹看见周桂欣来了,把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问。
“是什么?书吗?”
“你呀,就是知道书,书,除了书,你就没想过别的?再猜!”夏丹厚厚的嘴唇噘得老高。
“那……”周桂欣半天答不上来,抓耳挠腮,望着夏丹。突然,他向前一扑,一只手抱着夏丹,一只手伸到夏丹身后,夺下她手里的东西,说:
“让我看看!”
“好啊,你耍赖,耍赖……”夏丹吓了一跳,马上回过神来,去抢。
周桂欣把手里的东西举得高高的,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水墨画!
“来来来,让我好好欣赏欣赏。”周桂欣牵着夏丹的手,择了一块阴凉处,坐在草地上。
“这是我画的《欣水图》。喏,远山、溪流、青石、山花……还有阳光。”夏丹在画上指指点点,兴致勃勃。
这幅山水画描绘了欣水园的春景,构图精美,运笔自如。画面色彩淡雅,动静结合,青烟袅袅,栩栩如生。
周桂欣学建筑的,平时也离不开作图绘画,但笔、墨、纸、尺放在他的手上,好像只会直来直去,上上下下,方方正正,勾勒出一些棱角分明、呆头呆脑的东西。而这些工具到了夏丹手里,就变得那么灵巧,绘出了一幅美幻的作品,太不可思议了。要她学医,用一双纤巧白净、充满艺术细胞的手去拿血淋淋的手术刀,该是件多么残忍的事啊。
周桂欣刚想称赞夏丹,念头一转,又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说:“还行,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夏丹见周桂欣好像不太满意,急着追问,“是我画得不好吗?”
周桂欣把画递到夏丹眼前,反问:“你不觉得画里少了什么吗?”“少了什么?没有少啊……”
“你看,这画上怎么没有我俩呢。”
“有啊。瞧,这不是?”夏丹指着画里的两只蝴蝶,兴奋地说,“这两只蝴蝶停在水边的花朵上,在说悄悄话呢。”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周桂欣大悟,原来夏丹把他俩比作蝴蝶,很巧妙地藏在这幅画里了。
“丹丹,你说哪只蝴蝶是你,哪只是我呀?”
“下面这只是你,你在辛勤地采集花粉,我停在你的肩头上,闻到了花香,就舍不得飞走了,正在跟你说话,还用翅膀给你擦汗水呢。”
周桂欣被夏丹天真浪漫的想象力所吸引,动情地一搂,夏丹趁势掉进他怀里。桂欣俯身在她额上深深一个亲吻,说:“哦,丹丹,你画得太美了。”夏丹脸颊红云泛飞,坐起来,双手十指相扣,搭在桂欣脖颈上,说:“桂哥,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好啊,你快唱,快唱。”
“八月十五月儿圆呀,爷爷给我打月饼呀。月饼月饼甜又香啊,一块月饼一片情呀……”歌声清亮,婉转。周桂欣随着节奏一边打拍子,一边点头,陶醉在诗情画意中。
歌声停下来,夏丹说:“桂哥,这幅画送给你啦。以后,不管你在哪里,只要看到它,就会想起欣水园,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嗯,我一定好好珍藏。”
周桂欣卷起《欣水图》,找了一根草扎好,放在身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说:“册,我也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看。”
“这不是学校发的学生情况调查表吗?你怎么还没交?”夏丹知道,最近学校对全校学生的鉢情况都要做一次普查,主要雖清分问题。
“是啊,你说我该怎么填?”周桂欣苦着脸,为难地说,“大一报到的时候填过一张同样的表,‘家庭成分’那一栏我空着没填。系主任孙教授找过我,我就把家里的情况如实告诉了他,他什么也没说,也没要我补填,这事就再没人提了。现在又要填,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你再找孙教授问问,看他有什么办法。”
‘览”
周桂欣一想,这事除了找教授,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晚饭后,周桂欣上图书馆还书,看见许老师在低头登记书目,轻声问:“师娘,老师在家么?”
许老师抬起头,见是周桂欣,微笑着说:“教授不在家,参加理论学习座谈会去了。桂欣啊,好些日子不见你上家来玩了,找教授有事?”
周桂欣环顾四周,看见其他同学都鸦雀无声地低头看书、写字,掏出那张表递给许老师。
许老师接过去,看见上面其他栏目都用钢笔填好了,只有“家庭成分”还空着,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把表叠起来,收进自己口袋里,周桂欣点点头,说:“行,我带给教授。”
周桂欣知道此处不便多说话,就朝许老师欠欠身子,说声“谢谢师娘”,离开了图书馆。
自从跟夏丹在一起,周桂欣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连抬脚走路都觉得轻快了许多。周桂欣看见夏丹平时对自己的功课不太上心,学生会的工作却很热心,又唱又跳,又写又画,十分活跃。但这样下去,担心她毕业时成绩受影响,想劝她收收心。
这天中午,食堂开饭了,周桂欣早早坐在餐桌边,眼睛盯着大门口,边吃边等夏丹。谁知,学生和老师们走光了,也不见夏丹的影子,只好到晚餐时间再来等。晚餐的时候,夏丹还是没有来。周桂欣以为她忙于学生会的工作,连饭都忘吃了,就跑到礼堂去找她。
礼堂里空无一人,夏丹哪去了?他一口气跑到医学系大一年级的教室、宿舍去打听,有同学告诉他:夏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周桂欣一听,蒙了,夏丹出什么事了?还没放假,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学校?周桂欣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夏丹,他只好安慰自己:也许她家里有什么急事要办,办完了就会回来的。
周桂欣每天都在焦急中等待夏丹返校,这个学期快接近尾声了,夏丹却一直没有再出现,娜人突然蒸发了。直到有一天门卫的师傅来找周雛,祕面有人找他,他才明白夏丹离开的原因。
来找他的人是一个身体微胖的中年妇女,剪着齐耳的短发,冷着脸,问:“你就是周桂欣?”
“是的,我是周桂欣。”
“我是夏丹的姑妈。”
“夏丹?阿姨,夏丹她好么?”一听夏丹的名字,周桂欣急切地询问,“她怎么没来学校?”
“周桂欣!我现在告诉你,从今往后,不允许再接近我们丹丹!
”夏丹姑妈冲着周桂欣厉声喝道:“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她的爸爸妈妈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就是为了推翻以地主为代表的剥削阶级。丹丹是我们夏家的红色后代,是决不会与地主分子为伍的!你想娶她?没门!丹丹不会再来学校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没等周桂欣回话,甩给他一封信,扬长而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周桂欣就像在睡梦里突然被人一巴掌拍醒了,怵在原地,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他捡起地上的信,拆开一看,是夏丹写给他的:
周桂欣同学:
我的爸爸妈妈冒着枪林弹雨生下我,我是革命军人的后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对我寄予厚望。而你的出身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是阶级斗争的对象。我不能弃爸妈于不顾,弃阶级斗争的立场方向于不顾!所以,我们不适合继续交往,就此了断。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夏丹
这,这……这是丹丹的话吗?不可能,不可能!周桂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复读了几遍,终于看清楚了,千真万确是夏丹的笔迹啊!她不是说过不在乎我的出身吗?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残酷的选择?为什么没有勇气跟我当面说清楚呢?是害怕了?是逃避了?还是……
他紧紧拽着这封信,全身颤抖,突然,“嚓嚓嚓”几下,把信撕成碎片,抛向空中……
“丹丹!……”他发疯似地一路狂奔,穿过草地,穿过荆棘,穿过树林,冲进欣水园,“扑腾”一声,纵身跳进溪水里,大喊大叫“啊!啊!……”手脚在水里一顿乱挥乱舞,激起水花四处迸溅,把水边的蛙、蝶、蜂,还有小虫,一只只惊得四处逃窜,花花草草也被他打得乱七八糟。
当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消耗了,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才慢慢从水里爬——言不发,低着头,一步一步离开欣水园,往学校方向走去。
周桂欣全身湿淋淋地进了校园,一直往宿舍方向走去,目光呆滞,谁也不理。
一些老师和同学看见他这个样子,都以为他不慎落水了,在身后指指点点,有的掩嘴偷笑。
周桂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走路,推开宿舍的门,旁若无人,将衣扣、腰带都解开,一件件脱下,外套,内衣,内裤……脱得精光,赤身裸体站在床沿边,牙齿上上下下“喟喟喟”急促地敲击,发出那种瘭冽而寒冷的声音。
这一反常的举动,把宿舍里的同学都看呆了,有的说周桂欣今天一定是中邪了,也有的说是被落水鬼缠身了。大家忍不住狂笑,起哄,吹口哨:
“哈哈哈”“噢噢噢”“呜呜呜”
“别闹了!”彭立军跳出来,大喝一声,用床上的毛巾被裹住周桂欣的身体,说:“快,过来帮帮我。”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关上门,七手八脚,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把周桂欣弄到床上。
周桂欣不挣扎,也不吱声,任人摆弄,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半夜,周桂欣脸色绯红,全身颤抖,冒着冷汗,嘴里胡言乱语。
彭立军一摸他的额头,不好,烫手!赶紧跑出去找校医,一量体温,高烧39.8°!接着,寝室里的同学都被动员起来,打针,端水,灌药,擦汗,七手八脚,折腾了整整一宿。
周桂欣在半梦半醒中度过了两天两夜。
孙教授发现从不缺课的周桂欣已经两天没来听课了,一问情况,才知道周桂欣病倒了,发高烧。孙教授在宿舍看到周桂欣虚弱的样子,心疼不已,要许老师从家里熬了粥水汤药送来。
当周桂欣睁开眼睛,看见教授和师母都站在床边,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教授俯下身子,抹去他眼角的泪珠,和蔼地说:“桂欣啊,你体质太弱,平时要适当参加一些体育锻炼才行。”
周桂欣点点头,泪花闪闪。
教授又说:“这人啦,一生一世拥有知识和健康,才不怕穷,不怕难。知识装在人的脑子里,谁都夺不走,能让自己增长智慧和才干。没有文化知识的人,最容易被愚弄。健康的身体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基础保障,离开了健康,其他一切免谈。桂欣啊,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己啊。”
教授的慈爱,师母的关心,同学们的帮助,让他感受了人间的温暖。他想起爹当初的叮嘱:只读书,别惹事。是啊,他千辛万苦来这里,就是为了读书。除了读书,其他事情都该放下。现在,自己病殃殃地躺在床上,不看书,不上课,这算什么回事呢?夏丹和我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人,她一出生就打上了红色的烙印,而且喜欢热气腾腾的生活,而自己背负着剥削阶级的耻辱,是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包揪。正像她姑妈说的那样,我们俩想在一起生活,连门都没有,没有!即使老天爷开眼,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比人家矮三分,只能忍声吞气地过日子。“长痛不如短痛”,那就早一点了断好了!
周桂欣终于想明白了,他撑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强打起精神,重新走进了课堂。由于治疗不彻底,这次重病,周桂欣落下了慢性支气管炎的毛病,从此,一遇风寒,他就咳嗽不停,吃什么药都没法根治,还引发了几次肺炎。
这个学期一结束,周桂欣打算回老家过暑假。教授也提醒他:“不管怎样,都该回家看看。暑期正是农忙季节,在家总可以帮帮手,多一份劳力,就能多挣几分工钱嘛。”
周桂欣整理了衣物和书本,提着理发箱,告别教授一家人,离开了学校。出了校门,他径直朝前,经过那条通往欣水园的路口时,头也不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