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方大Fred三岁,平日与他的往来不密不疏,很是简约。弗雷德面对同性,谦逊了许多,“我,英文,一点点,中文,一点点,法语嘛,呵呵——”傲慢在谨慎间抬头,“做得起杜先生的老师。”其实他的中文也相当棒。讲这话时,是几个月前的盛夏季节,文方搬进楼下那间小屋一个钟头还没到。Fred主动来敲门,脑袋从虚掩的门外探进来打招呼,“Hey!楼下还有东西么?”他一脸友善且热络有数的笑,“需要帮忙搬上来么?”杜文方摇了摇头,“没了,谢谢。”忙乱间也回了他一个礼节性的浅笑。Fred指了指楼上,“我住上面,有空来玩。”那算是Fred串的第一回门。
没几天,安顿下来的文方果真上来拜访了Fred。当时,这里简直就是大男孩们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的“猪圈”。冷气机在倦怠中轰隆隆地转,客厅与卧室仅以一幅中国古典造型的屏风隔开,上面竟悍然搭着一条性感的女式丁字小裤,淡淡的铅灰色,半透明丝质,象极了男人的白旗……这会来了一屋女客,却又收拾得如此干净。
他这间屋子,与楼下一间尺寸相当,同样没有独立卫浴。文方只对这里的一样东西兴致盎然,沙发茶几上那尊巨大的绛红色阿拉伯水烟壶,四管烟枪,这大概是小型私人聚会上最受欢迎的玩艺儿了。这会正被一屋子妖怪团团围住,吞云吐雾间更为Fred的生日Party增添了几分妖气。
文方早就想拥有这样一件宝贝,可惜价钱不菲,一直豁不出,第一次见到时,直羡得他弹眼落睛。也正是文方那天第一次来访,Fred请他尝了尝。味道虽甜美,却不够力道,解不了馋,杀不得根,心下这才找回点安慰:“呵呵,不过尔尔。”……
今天的Party没什么特别的节目,就是一群女人笑笑闹闹。Fred右手拎着一瓶红酒,左手端着方才那杯酒,兰花指又勾来一只空杯,凑到文方近前席地而坐。“咚”的一声闷响,脚底有强烈震感,令人担忧这老朽的楼板会因此塌陷,下面正好就是文方的床。
“来,品尝一下GOTOAST,你大概听说过。”Fred如倒模铸金那般谨慎地为文方斟酒,“这可是我从法国带来的,绝对不是勾兑的,相信我!”话到此,竟又自顾自笑了,“事实上,来中国前,不懂什么叫勾兑。”
文方接过酒杯,在Fred的眼前晃了又晃,借机欣赏他脸上心虚的神态,不露声色。
“嗯,的确不一样,正宗的法国货色。”
“你,能看得出来?”Fred脸上有欣喜。
“那肯定,是假的,总有破绽。”文方的嘴角泛起别有用意的笑,不那么明显,半真半假。
Fred垂头,少许沉默,低声道:“谢谢你,杜。”
文方故作诧异,“嗯?谢我什么呢?两手空空就上来了。”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轮到Fred不解了。
“知道什么?你都不说,我哪里有机会知道?”笑影自文方的嘴角扩散至面部肌群,渐浓加深,几乎得意到有些失控。
“Anyway,什么也不为,就是谢谢你,打住吧,Please!”
Fred终于求饶了,文方自然是见好就收,若有所思间夸张地点头,懒洋洋抬手比出个“OK”的手势。
“我说,这些小姑娘你都是从哪里拐来的?怎么平常一个也没见过?”文方适时岔开了话题。
“哦,都是我的好朋友,来上海也快10年了呢,要没几个朋友,该多寂寞啊?”
“铁打的Fred,流水的女人,既然是流水,那肯定就不腐,再过10年,还是会有一群小姑娘围着你转的,呵呵,老实讲,要不是你这张脸,我看你已经是个很正宗的上海男人了。”
“谢谢!”
“又谢?”
“对啊,你刚才的话,好象是在夸奖我呢。”
“是的,是的。”文方面带浮笑,无心地打量着对过那一撮“妖怪”,心头忽又似被人揪了一把,开始为刚才所受的冷遇愤愤不平起来,又道:“有句话,我又要讲了,你可别嫌我烦啊。”
Fred疑惑地点头,文方往前凑了凑身,接着道:“我就纳闷了,中国女孩一到你的视网膜里,是不是就变了形?”
“怎么讲?”
“OK!这么讲吧,这几个女孩,究竟哪一点吸引了你?你可以一个一个举例,我真的很想知道诶。”
“知道么?杜,你真的很烦哪。”
“不行,今天你一定要满足我的好奇心,以后不问了。”相似的问题,文方以前也曾问过……
自认得文方以来,Fred便有一个心血来潮的提议,与文方隔周就要在楼下的小庭院里碰一回“周末烧烤”,每次Fred都会约来两三个上海女孩,来来往往,没有重复的面孔。这对单身的文方来讲是振奋人心的利好。不过久而久之,他的热情便大不如前了,因为那些面孔全不合他的眼缘,有些甚至是反的。不止一次,他失望地跟Fred明确表示:“大概你并不了解,Fred,在我们的眼里,这些女孩都算不得十分出色呢。”文方深切意会到东西方审美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差别。“哦?是吗?不过你也知道的……有句话,让我想想……”憋了半天,终于被这个老外拍脑袋想到了,“对对!千金难买我喜欢……还有……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文方手中的肉串滴下厚厚一层油,“嚓”一声,一团浓烟乍时升腾而起,熏泪了他的双眼……
今天,Fred同样憋了好半天,然后认真道:“嗯,好吧,你看,大概是欣赏角度不同,女孩在我的眼里,并不是分为美的或丑的,或不美也不丑的,我更欣赏生动的脸,有特征,让我看一眼就记住了她。越是美丽的、没有瑕疵的脸,也就越失去了特征,我把她们算作一类——没有特征的脸。那么剩下的大部分就是形形色色有特征的脸,可以分出好多类型,每个类型都有它的杰出代表,这叫味道,懂么?这大概正是你忽略的。”Fred头头是道,展开了他的“学术分析”。
“的确,不过还是无法解释你为什么偏偏就不喜欢美的一类?哦不,按照你的归纳,应该是‘没有特征的一类’。”
“不是我不喜欢这一类,问题在于我的喜欢太广泛,这叫博爱,懂么?她们的总量很少,所以反映到我的样本里,她们会同比稀少。”赤裸裸的坦白,Fred竟一点都没脸红。
不过,一个“味道”,一个“博爱”,倒令文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再抬眼细看那些女孩,果然,一张张面孔都太有特征了,尽管那些个“特征”几乎能够与“缺陷”或“瑕疵”划等号,可必须承认,绝对堪称不同类型中独领风骚的经典代表作,识别度相当之高。直到今天,文方终于有幸领教了Fred的女人经。
“可真有你的。”文方重重一掌拍在了Fred的肉肩上,他此刻确实五体投地了——佩服到五体投地,同时也被雷到了五体投地。
“呵呵,现在你应该了解了,这大概不是中国和法国的差异,而是你和我的不同,哈哈。”Fred显然有些得意忘形,声调不自觉提高了几个分贝。
先前与文方一同上来的那女孩,猫样轻巧地绕到了Fred身后,给他后脑勺上赏了一记软绵绵的“毛栗子”,嗔骂:“笑得那么****,是不是在讲小姑娘的下作闲话啊?”可又言不由衷,目不暇接,略带羞意地盯在了文方的脸上。
“哪有?!我们在聊卢浮宫三宝呢。”Fred欢乐得象只走了****运的毕加猪。
文方见她手里端着小碟子,里面是一小块巧克力蛋糕,上面还点缀了一粒红樱桃,了然是切给他的,笑盈盈就把手伸了过来,刚想言谢,却不想被她一娇掌掴缩了回去,“想得美,这是给我自己的。”言毕,脸上随即泛起红云。
“哇!哇!我寿星都还没吹蜡烛,你就……”Fred反应了过来。
“好吧。”女孩更加难为情了,“这块的确是切给杜先生的,既然你又不留人家吃饭。”
“谁讲我不留?是他自己有急事。”Fred倒还不至于恼,脸上抑着真真假假的笑。
“你那也叫留?明显缺少诚意哦,让人家空着肚皮走,好意思么?”
“那,这粒樱桃又怎么解释?整块蛋糕就这么可怜的一粒樱桃,你也不怕把杜先生宠坏了呀?”仍旧煞有介事强抑笑肌。
“呵呵,别闹了啦,我是真的有急事,坐坐就要走的。”文方乐不可支圆场道,趁机从女孩手里接过碟子。
女孩猫下身子,凶了Fred一眼,临走不忘在他的胖脑瓜上又调皮地补上一记“毛栗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跑开了。这一记下手明显狠了些,Fred当下“哇”了一声。
望着她的背影,文方意犹未尽,跟Fred道:“呵呵,太好玩了。”
“什么?”
“我是说刚才那女孩,呵呵。”文方还收不拢笑,“这大概就是你‘样本’里的稀有品种了吧?”
“哈,算是吧,你以为我真的分不清美丑啊?”Fred狡黠地笑。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哦,林。”
“林什么?”
“做什么?问那么细?”Fred起了一丝警觉。
“呵呵,还能做什么?顶多就是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呗。”文方这是在开一个很没底气的玩笑,企图借一句粗线条的调侃来试探他们的关系。
可他错了,Fred的耐性如同婴儿的尿管,容不下,憋不久,他的笑里深一步有了些敌意,“噗,想都不要想。”说完低下头来,假装投入地去嗅那杯中物,一脸做作的陶醉。意料之外,定是触到了某条敏感神经。
文方见状心下有了分寸,了然接下去多呆一秒都是自找没趣,于是果断将碟中的小蛋糕囫囵塞进嘴里,起身告辞:“这下真的要走了,Happy birthday!Fred,陪你的客人吧,别送了。”
文方听到身后Fred轻飘飘的挽留声,还有始终也叫不出全名的MissLin的道别声,反正管他妈是谁,文方恨不能反身将屋里的一切用一把巨锁封死,仿佛这就是地狱,容不得任何脏东西跑返出来……当然,MissLin也许能够获准例外。
出门下楼时他心里又有些懊悔,其实刚才大可不必别别扭扭,向来不俗的Talk Show本领足以助他摆脱那小小的窘境,挽回场面,于人于己不失为圆滑的周旋。可他偏偏跟Fred一样失去了耐心,内心抵触得很,却不解所为何故,直到他来到了自己的门口,也没想个通透,摇了摇头,推门而入。
可怜椅子已被楼上征用,这会他只得侧身仰靠在床头,嘴巴里还在小声地骂:“触霉头!Stupid!Fucking man!”饥肠辘辘,却再也提不起精神下楼去弄吃的。
又有人敲门……
“咦?怎么又是你?”这样的语气,对于一个刚结识一刻钟不到的异性朋友来讲是太不敬了。
“嗯,这叫阴魂不散,有你的苦头吃了……不请我进去么?”林小姐的脸上似有淡寡的沮丧,手里也多了一只藕紫色淑女包。
“哦,请。”文方闪身将她让进来,于身后碰上门,又道:“楼上还没开饭么?Fred该不会用一块蛋糕就想打发姐妹们的午餐吧?呵呵。”他的气还没顺。
“要是那样,寻你借餐具、借椅子,有毛病啊?下来看看你,呵呵,就晓得你没啥大不了的要紧事,不过是借口。”
“好意思讲呢,还不是你逼的么?我问你呀,为什么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她嘴巴应付着文方,人已踱至五斗橱前,伸手摆弄起上面的玩艺儿。一只精巧玲珑却遍布陈年暗垢的玉雕花瓶,里面孤零零插着枯死的灵芝,一枚万花球玻璃镇纸,紧挨着又是一尊高大些的,黑漆铜身巴基斯坦花瓶。她歪了歪头,看不懂相互间的搭配逻辑,索性别转脸来,道:“你是想问我,为啥Fred明明没有邀请你,我却要骗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