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八,雨夹雪。
从一早接新娘开始,杜文方没见吕贝卡笑过。她一言不发,好似无声周转于流程中的工作单,只待所有相关人等签上名,使命便告完成,她的表情也如婚纱般素白。望着那黑压压的人头,文方相信,今日宾朋中一半以上是投资人,他们的脚下都带进了泥。
他心有不安,只盼一切顺利安稳。
婚宴摆在了香格里拉酒店,请来了上海滑稽界泰斗冯笑笑做司仪。文方本以为冯老先生会亲自捉刀,却未曾想他也是来吃酒的,另外带了个徒弟来担纲司仪一职。徒弟自然就逊色了许多,文方甚至怀疑那小子原本就是个专职婚庆司仪。
婚宴大厅富丽堂皇,镁光闪烁。煽情的司仪眉飞色舞,卖弄着千篇一律的台词。那口才要搁在文方小时候,跟那淮北路边打把式卖艺的真有一拼。口不怕拙,熟能生巧加脸厚也能混口饭吃,活不嫌糙,多拍几记胸脯也能博来喝彩。
当那司仪果真鲜格格挑逗全场来揭秘新人的恋爱史时,文方有备而来,主动撑起场面,添油加醋地供述了追求吕贝卡的艰难历程,引得满堂喝彩,连台下的老丈人也倍感颜面有光,Fred更是笑驼了背。
到了第一轮敬酒的环节,新人在吕家亲友的簇拥下开始涌向临近司仪台的第一桌嘉宾席。突然,吕贝卡神情骤变,惊恐之色跃然脸上,仿佛“尼比鲁”提前归来,顷刻间要将地球毁灭。她拨开人群,朝司仪台冲去。就在众人回神之际,她举起麦克风,脸已胀得红白相间,指向人群中的杜文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几秒钟后,她终于急得大哭出声,朝全场来宾声嘶力竭地吼叫:“杜文方,杜文方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他把所有人都骗了……大家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个大骗子!”她鞋已踢脱,发也零乱,泪眼晕染着睫毛膏,稀里糊涂弄花了整张脸。
一位也许堪称世上最丑的新娘,正在自己的婚宴现场发疯般指控她的新婚丈夫。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筷子与酒杯全都凝固在手中,美味佳肴也瞬间在齿颊间定格。杜文方更是接近崩溃,脸色煞白,且还白得极不均匀,象刚被女人丢过粉饼,心中不住地惊呼:完了!这下全完了……
但接下来,更为令人震惊的一幕,紧随其后,发生了……
没等吕贝卡喊上两句,台下立即冲上一帮人来。文方看得真切,其中有卧槽虎、柯娟,还有几个进门时打过照面的吕贝卡娘家的亲眷。一众人上台后围住吕贝卡,手忙脚乱地合力架起她,拼命朝后台揪扯去。吕贝卡挣扎着,双脚乱蹬乱踢,口中仍在大吼大叫。那些人仿佛正在制服一名精神病人,意图将她押回精神病院接受更为深度的电击治疗。
麦克风掉在地上,先是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嚣叫声,全场掩耳……
吕贝卡的爸爸也惊慌失色,追着众人,奔往后台。两秒钟后,又匆忙折返至台中央,举起双手张开嘴,似要跟在场嘉宾解释些什么,却雕塑般静止住了,只有两粒慌乱的眼乌珠在转动,扫视全场,足有一圈秋千的工夫。然后他竟然什么也没说,恼羞地一甩头,又奔去后台,只留给众人一个苍老悲怆的背影。
晓薇一家人向杜文方身边涌来,大勇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仿佛皇帝遇刺客,御林军火速赶来救驾,将文方铁桶般围住,誓以肉躯来护卫。
人头中,刘奋战意外现身。他的经验老道,堪比危机公关个中高手,掌心按下众人心神,连连道:“误会,误会,新娘子精神过度紧张,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各位见谅……”
晓薇也在边上帮腔,“就是讲,就是讲,这段时间太劳累,神经绷得太紧了,一时失态,多多包涵,继续继续,大家请慢用……”仿佛今天观礼只是顺带而为的事,吃酒才是正经的头等大事,所以小故障不应误大事。
各桌纷纷开始议论……
“原来是这样,新娘子精神有毛病的啊……”
“没啥大惊小怪的,我遇见得多了……”
言语间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诡秘的眼色。所有人都在自我安慰并相互安慰着,对一场岌岌可危、濒临崩塌的骗局保持缄默,甚而是维护,并在高度默契中相互配合,以完成“护驾”使命。
但文方也同样听到了刺耳的、不和谐的声音。
“杜文方哪也不能去,尤其不可以进监狱,否则大家一夜成炮灰……”
文方明白,这是一个沉默的螺旋,知情的,不知情的,统统被卷入了这样一个巨大的旋涡,一顺边地转,且停不下来。他暗下松了一大口气,安全了。虽在情理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刘奋战于关键时刻的出手相助,依然令他吃惊不小。他确信,在被身边这些“御林军”彻底出卖之前,他实际与这满场的“囚徒”仍旧坐在同一条船上,不会有人做出凿船泄愤的傻事来,甚至不用担心会听到很不体面的言语,只要他愿意坚持依原定计划走完眼下这风光不再的过场。因为他的不间断存在,对于在场所有人而言相当于一颗定心丸。他在心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支撑下去。
可转念想到那近乎疯颠的新婚娘子,内心又是一阵阵绞痛,无奈不能马上去看她。
这天文方喝了很多酒,乘着夜色回到新房。
吕贝卡在家,这也在预料之中,因为她爸爸的家至少今晚不可能收留她。她看上去已安静下来,坐在餐桌前,双目满是绝望与迷茫,就那样直勾勾地盯在台面上,仿佛那是一面看得见未来的魔镜。晓薇与柯娟几人围在她身边,都在劝说她些什么。吕爸爸却偏偏不在,文方心里暗说,真是个守规矩的老头浜。
(注:老头浜,吴越语,1、老头子;2、老爸;3、一百元现钞。)
众人见文方回来了,打来无声的招呼,纷纷识相地离去。只剩下陈阿姨一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立在客厅一角,偷偷抹泪。文方走过去,跟她交谈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又望了望小姐,才万般不舍地离开。
文方开启了客厅里所有的灯,仿佛借此可以更加清晰地看清她内心的世界。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得不这么做。”她的声音嘶哑。
“其实,你完全可以去告发我,而没有必要在那么多亲眷面前丢尽你吕家的脸,可你却没有。”
“是的。”
“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说完,她再一次伏案痛哭,已不再有泪水。
杜文方只觉胸口巨痛,他宁可立即死去,也不肯再与她交谈,更无力面对眼下的残局。他借着酒精的作用,衣服也没换下,闯进卧房倒头睡去。
吕贝卡穿着婚纱在客厅里呆呆地坐了一整晚,裙摆上满是泥泞污渍。
第二天一大早,文方发现她不见了。万念俱灰的吕贝卡带着耻辱与怨恨离开了,也许同样不再留恋她爸爸的家。谁也不知她去向哪里,只听晓薇后来追忆,吕贝卡那晚神情恍惚,口中一直念叨着一句话:“一定还有其他出口,一定要寻到它,另外一个出口……”
文方不知道她说的“另一个出口”是指什么,具体在哪里,他只知道短短的两个月间,他接连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女人。而他如今也已被逼至了密不透风的阴暗墙角,莫说出口,连条地缝也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