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素素抬头看着他,柳眉乌,樱唇粉,长发用一朵干净的玉簪花别着,盈盈婷婷难书韶华,在这破败庙宇里错落出一身与世无争的淡然气息,似那积了灰尘的佛像,让人目不能移。
她之所以能在男人中无往不利,不在于她的美貌绝伦,而在于她擅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事物来衬托自己的气质。
“怎么?钟姑娘愿意告诉我?”
但秦又白的表情却并没有多少变化,好像她只是一个平常的物件一般无动于衷。
哪怕他心里亦十分好奇钟素素救自己的原因,不过所谓的‘救’在某些人眼里也可能只是利用欺骗的重要一环而已,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更何况钟素素这等为人心性,她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她为人设下的陷阱圈套,所以她说与不说,或者他与不听,都影响不了什么。
钟素素对他不怎么上心的态度也不恼,只是敛下了睫毛,眉染轻愁,扶风弱柳,她轻叹一声:“王爷想必在心里认定素素又在使阴谋诡计吧?”
“钟姑娘做事一贯稳妥,本王如何认定对钟姑娘并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姑娘但求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秦又白说的诚恳,但看似有诚意的话在钟素素听来却似锋利的刀枪剑戟,是在毫不留情地讽刺她狡诈世故、心机深沉、自私自利。
钟素素一脸落寞的垂下了头,仿佛被伤得很伤的小兽,她看着面前的火堆抱起了膝盖,火堆旁,女子一头青丝如同流泉,清顺蜿蜒,衬得她本就极为美好的脸庞如天女般纯洁无垢。
她幽幽然说道:“钟来,王爷可还有印象?”
“钟来?”秦又白有些意外她会突然提起这个人,他想了想似乎记忆中是有那么一号人物:“你指的可是外海诸岛东来岛的岛主?”
他记得自己八岁那年东来岛主曾到过大梁上京面见圣躬,当时父王还在,他也尚未中毒,他在内宫跟宫里的皇子皇孙们一起读书,有幸见过那位岛主一眼。
钟来,便是东来岛主的名讳。
“是。”钟素素点了点头,“而我……就是他的女儿,东来的嘉瑜郡主。”
“你是,东来郡主?”秦又白有些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钟素素会是这样一个身份。
而她如果真是东来之人,那此前她的所作所为便有了较为合理的解释。
东来诸岛,位于北齐南面的墨海之上,独立与梁齐两国,所以东来诸岛也可称为一国。
因其常年被迷雾环绕,只在每年的七月初现出一丝影子,如漂浮于空中的仙境,有传有渔民意外进入过东来岛,被东来的富饶和美景美得差点以为自己升了天。
岛上物产丰富,黄金白银为宫阙,珠轩之树皆丛生,更有甚还传出岛上有一株万年紫参,服了它的须便可延年益寿、增长功力。
故而东来岛还有海上仙山之美誉。
因为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无论是大梁还是大齐都觊觎着东来诸岛。
若非东来诸岛常年被海雾覆盖,船只进入雾海边缘便会迷失方向,怕是世间早就没有东来诸岛了。
钟素素若是钟来的女儿,那她的目的……
“很意外吗?”钟素素浅浅笑着,眉眼间的落寞并未消散半分,反而添了许多怅惘,“因为那些莫须有的传言,因为某些人的私欲野心,梁齐两国一直对我东来虎视眈眈。我离开东来岛以歌姬身份进入南梁便是为了探听情报,以防梁齐暗中对我东来用兵。”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东来,为了东来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受战火困扰!我的阴险狡诈,我的委曲求全,我的忍辱负重都只是我身为东来郡主的盔甲,我若不战斗若不谋划,受苦的便是我的百姓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姐妹!”
“秦又白,你明白吗?”
钟素素的神情有些激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秦又白,带着强烈的挣扎和祈盼,神情十分矛盾。
秦又白看了她一眼,神色清淡,不惊不喜,有一种安定而淡薄的气质,仿佛钟素素的问话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事,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万般尘埃,染不上他一丝眼角。
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声:“所以呢?这和你救我又有何关系?”
身为大梁皇族,身为权利顶端的一员,他不是不明白钟素素的心情,有时候命运是身不由己的,他们的立场决定着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原谅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他又不是圣人,能理解不代表能谅解。
就好比他能理解北齐侵略他大梁是一种政治需求,难道他就该谅解北齐的所作所为吗?或者更可笑的将大梁拱手相让吗?
若世上真有那么好的事,那早就没有纷争没有忧愁了。
他凉薄淡漠的反应显然再次刺伤了钟素素,她说这些不是为了看到他如此冰冷无情的模样的。
她咬了咬唇,黑眸低垂,身上初雪般的素衣,与身旁男子一身玄服如此相得益彰,这一刻却只让她觉得咫尺天涯,无边寒凉。
“你果然忘了。”她轻轻的叹气,语气充满了哀伤。
秦又白蹙眉,“钟姑娘此话又是何意?”
他忘了什么?
钟素素抬头,泪积于睫,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轻声道:“那一年我父亲来大梁是带着我的。”
她顿了顿,在秦又白奇异的眼神注视下再次开口:“那一日,上京下着皑皑大雪,我当时年幼,从未见过大雪,好奇之下没跟跌得打招呼便偷跑出了宫殿,遇到了一群在御花园里打雪仗的男子孩童。”
钟素素那年才四岁,穿着素雅的小团花棉裙,软软胖胖的,虽然可爱乖巧,但绝对没有现如今这般风姿。
而能在御花园游玩的小孩,除了皇子皇孙们还能有谁。
“当时的豫王秦昆年方二十出头,正是最意气风发、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以为我只是刚进宫的小宫女,便提议用绳子捆了我压在一个石墩上,然后带着他的侄儿们用雪把我包成了雪人。”
钟素素尤记得那彻骨的寒冷,小小的她只能被动的坐在石墩上,任凭雪花一点一点把她整个人覆盖。
她不能动弹,身体渐渐失去知觉,她以为会就此冻结,成为一个真正的雪人。
“爹爹……”
钟素素绝望的轻唤,嘴中却突然传来一股香软的甜蜜。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银白的颜色仿佛被一点点敲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温柔宛然的琉璃色眼睛,他从上方俯视着自己,带着一点关切,一丝好奇。
“果真有个雪人娃娃?”
他有一头墨黑色的长发,穿着一身对襟白龙服,身量不算高,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幼年的她只觉得眼前的人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小哥哥。
他手里拿着一块被啃了一半的甜枣糕,那另一半仍在她嘴里。
刹那间只觉身体温暖的像浸泡在热水里一般,整个人舒然轻飘,仿若身在梦想里。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钟素素哑声问着正帮自己拨开身上雪团的小少年,她像一只在黑暗里彷徨无措的飞蛾,而他便是那一线耀人的光。
小少年弯起眼睛,仿佛夜尽天明时的灯火,那般纯净,那般美好,他说:“我叫秦又白。”
“……你救了我,把我送去了给了管事的太监照料,后来爹爹翻遍整个皇宫才找到我,没多久我们便回了东来,之后数年我再也不曾见过你。”
往事难诉,情衷更不易表。
那一年她虽年幼,却把眼前的人牢牢得记在了心底,他的名字成了她心头的朱砂痣,时时念着,反复想着,却也无望的别离着。
虽然她说的言辞真切,感情丰沛,但秦又白并没有多大的感觉,与他而言那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甚至记不得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
“所以你此番救我是为了报幼时之恩?”
“可以这么说。”钟素素点头,她也很明白以如今两人的立场来说,要让他因此对自己改观并不容易,但她从来不曾伤害过他,哪怕她确实利用过他,也不曾做出过一点损害他利益的事。
秦又白了然,并没有再纠结在她是不是有其他目的这件事上,他们目前的情况也不容他考虑太多。
他端着手里的白粥开始慢慢的吃了起来,“我得尽快赶回上京,钟姑娘之后有何打算?是留在大齐境内,还是有其他准备?”
“如今大齐内乱,萧弘奕利用曹友直一事密谋造反,大齐境内各城关隘难行,你身为南梁质子想要顺利返回大梁恐怕十分困难。我在大齐还有一些人手,若你不弃,我可护你返回大梁。”
钟素素说着看向秦又白,一脸自信。
秦又白的睫毛几不可见的快速眯了一瞬,盯着手里的白釉瓷碗,下一秒便回道:“那便麻烦钟姑娘了。”
无论钟素素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没有拒绝的意思,毕竟如今的情势下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他需要尽快脱身离开北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