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我这字写得不错吧?”安木华得意地问:“你看这‘月’字,那个回勾,是不是写得苍劲有力道?”
安东笑了:“写得是很好看,不过爷叔,你当时写这名字时,是不是有些犹豫不想写啊?”
“你怎么知道?”安木华愣了。
“我在陆士上学时,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笔迹学。爷叔,你对我太太有意见?”安东佯装不开心地问。
“那倒没有!”安木华连连摆手,道:“主要是写这名字时,我心里琢磨着一件事儿!挺不踏实的,所以就给你爸打了个电话,结果这人竟然跑到南洋进货了!”
“他过段时间就回来了。”安东合上族谱,问:“爷叔,你为什么不踏实啊?”
“因为姓池!不过,后来你爸从南洋打了个电话给我,可能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我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清,反正听到你说要在族谱写上牧家千金的名字时,他很开心。后面那两个名字他有没有听清我不知道,总之,他是同意了的。所以我才敢把她们三人的名字记上去啊!否则,你小子就算是送我再多古巴雪茄,也没辙!”
安东听了他这话,一言不发,想到之前他爸跟他说过当年那场生死浩劫,那场罪孽深重,他没来由地觉得忧心忡忡。
安木华没留意到他那有些忧郁的表情,只是边说边走出了里屋,他再次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摇晃着蒲扇,对身边的安东说:“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世界上,姓池的那么多,不可能就是他家!”
安东怯怯地问:“哪家?”
“池正远他家呗!”
安东心下一紧,暗道:我爸当年做的事难道爷叔也知道?他不是说这事儿就他们几个去沈阳的人清楚,上海这边没其他人知道吗?
于是,他装作全然不知一般,睁着好奇的眼睛,用茫然的口吻,问:“池正远是谁啊?”
“一个贼人!”安木华边说边把蒲扇扇得更狠了,似乎这晃悠悠的凉风不足以缓解心中的仇火,他的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若不是当年你爷爷错信了他,我们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吗的,若不是他,你爸就不会连你爷爷最后一眼都没见着!而那个时候,你爸跟你妈妈都认识了,若不是池正远这个杀千刀的,你爷爷都能亲手抱抱你了!而你爸也不会跟你妈妈分开了!”
此言十分惊人!安东觉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爷叔两人,周围一片安静,只听得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和爷叔嘴里的怨恨,他怔怔地望着安木华,过了好半天,才佯装镇静地问:“爷叔你在说什么呢?我们家的事怎么跟池正远有关?爷叔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绝不会认错!池正远,正义帮帮主,他老婆是个前清格格,你问问你爸去!后来,我听说他池正远在奉天家里惨遭歹徒灭门,你知道我那会儿有多开心么?那会儿恰逢过年,我直接买了十五串鞭炮,庆贺他终于死了!”
说罢,安木华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喝得那凉白开顺着他的嘴边往下滴,湿了他的衣襟,却让安木华舒服多了:“十五串鞭炮,代表我们安家家变的十五年!若不是他池正远,我不可能到现在还独身一人,穷得讨不到老婆!我呸!”
“到底……到底当年出了什么事?”安东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他虽然震惊,可心里却暗道:这些事情既然这么大,这么严重,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为什么上次从学校赶回家问他池家被灭门的事情时,他并没有对自己说过这件事?
他想到这里,又问:“爷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就是他干的!”安木华愤愤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安家当年可是雄霸一方的大户人家,祖籍浙江,祖上以精美的木雕家具发家!不是你爷叔夸耀,想当年,皇上都曾派人来我们安家问过这木雕家具的事儿!我们安家,一直以诚恳,信用,责任来做事。后来慢慢做大了,从老家搬到了上海。”
“嗯,我爸说,当年他来上海时才生下来没多久。”安东若有所思地说。
“你爷爷把家具厂越开越大,他的手艺可是祖传的,那精美绝伦的花纹在红木上一一雕刻出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洋人争相购买。后来,为了拓展海外生意,我们安家和当年的卢家开始合作。对,就是现在的那个卢家码头!”
安东点了点头:“嗯,我也调查过卢家码头的事,当年的正义帮四大帮主里就有他家。”
“嘿,事情坏就坏在这卢家码头了!”安木华从旁边一个碗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巴西雪茄,这是一个月前安东才送给他的礼物,他点燃了雪茄,独自抽了起来:“当年你爷爷做了一套红木家具,上面的花式是吴承恩的《西游记》,将王母蟠桃会,孙大圣大闹天宫,西天取经等画像直接雕刻在这套家具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简直就是个艺术品!没想到,一下子被一个洋人看中了,他出了好大一笔价钱要来买。可你爷爷顶多会几句英文,却不会那叽里咕噜的俄文。一时间,又找不到一个俄文翻译。没辙,只好放弃这单生意。”
“那会我爸还没去俄国吗?”安东问。
“没呢!那会你爸才多大?我想想……嗯……顶多十五六岁吧!”安木华边说边回忆道:“那俄国人就只能回国了,后来池正远那厮说,俄国人在码头登船的时候,他正好会点俄语,帮他搬运了行李,那俄国人心里还念念不忘那套红木家具,见池正远会俄语,于是,赶紧拉着池正远就跑咱家来了。这事儿后来成了,咱安家大发一笔,而池正远也因此得到你爷爷的赏识。你爷爷为了拓展生意,就让池正远经常来家里教你爸学俄语。两人年龄相仿,便成了朋友。”
“哦,原来如此。”安东觉得自己和牧小满还真是缘分,可想着安木华之前的态度,于是,又皱着眉头问:“那我们家后来的事怎么跟他有关了?”
“那俄国人回去后,又介绍了好几单生意,后来你爸决定去俄国留学。你知道你爸的,他不喜欢技术活儿,他只喜欢做个商人。你爷爷思想也算开明,便让他去俄国留学了。你爸经常写信回来,或者我们家写信寄到俄国去,都让池正远来做翻译,中间来回传递,否则,那信封上的俄文地址没人看得懂,也没人写得清。这个池正远,他后来可能交了好运,认识了几个有钱有权的人,还闹了个正义帮!他这人,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出事那天晚上,他带来了你爸寄来的信,你爷爷当下就回了信,那天我正好在家,这事儿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手里拿着信,跟你爷爷说,他想开个木雕厂!”
“池正远要开木雕厂?”安东一惊。
“对!他这个人,根本不懂木雕手艺,他竟然要开木雕厂!这不是明着跟咱家竞争吗?你爷爷一听不高兴了,这竞争对手都跑咱家里来了。而且,池正远他脸皮厚到什么地步?他竟然要跟你爷爷借资金!”
安东沉默了,脸色不大好看。
“你爷爷一听有些不高兴了,竞争对手跑家里来问自己借资金?有谁脸皮这么厚的?直接拒绝了他!池正远就只能回去了。那天天比较晚,是我送他回码头的。我当时还说‘池大哥,你这一不会手艺,二没个资金,你开啥木雕厂啊’。池正远也没说什么,就说绝不会跟我们家做敌对的。然后就拉着我去了他住处,跟我说了一下他的想法。他说,只做木雕画,或者木雕摆设,绝不做木雕家具,还希望我能说服你爷爷!等我在他那儿吃饱喝足回家后,一切都没了!”
“没了?”
“对!你知道我们做木雕家具的,家里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木屑味儿吗?”
“是的。”
“池正远那天晚上不是一人来的,你爷爷临终前说,他走后,家里就遭贼了!偷取了家里的大量银票,钱财。很明显,这人不是第一次来了,都知道家里摆放钱财的地方了!他是个惯偷!身手似乎不错,你爷爷命令下人关了大门捉他!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带了火星子,跑到咱家工作坊那,一把火把那正在做的木雕烧了个精光!那会儿是个夏天,空气中又有木屑儿弥漫,那火苗烧得极快。你奶奶为了救火,为了那木雕家具最终葬身火海。你爷爷虽然被救了出来,我赶回家后见了他最后一眼,他临死前恨恨地瞪着天,嘴里咬牙切齿地喊着池正远的名字!”
“可当时池正远不是跟你一起走了吗?”安东问。
“池正远这人,跑步速度可是一流,全世界也不一定有人能比得过他!没准在我回家的路上,他早就绕路跑到我家跟那人里应外合,一把烧了咱家。我有时琢磨着这事儿,觉得,没准池正远就是那个贼也说不定!”
“可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啊!”安东急了,他不知道该帮谁说话。
“哼,你不知道吧?咱家出事后,独留我一人,还有你爸远在俄国不知道这事儿。我当时也觉得,你爷爷临终时嘴里喊着池正远,可能是有什么话想交代,又或者希望池正远能帮忙把这事儿赶紧告诉你爸!我呢,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之后,大概是两三个星期之后吧,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你爸,到正义帮找池正远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人已经把木雕厂开起来了!”
“什么?”安东震惊了。
“没想到吧?他一个穷光蛋,本身就是来借钱的,竟然开了木雕厂!他这钱哪里来的?他的工具哪里来的?他的技术哪里来的!!!”安木华愤愤地吼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