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种什么感觉呢?真正的饿,是五脏六腑都往胃里缩,像是要被消化了。口水变得像动物的涎水那样不断从喉咙往外涌,然而吞下去的只能是口水。后半个月,尾生几乎每天都有这种感觉。他吃了大半个月挂面,吃得见了挂面就反胃。挂面并不顶饿,而他每天干的都是体力活,这东西吃在肚子里走几步就全消化光了,干活干到一半,喉咙以下似个深渊,拼命想搜东西往这个无底洞填。
有时候他扫地见了食品的包装袋都想舔一遍。下班走在路上,见一个孩子走路吃烤肠,他就跟了一路,直到那孩子吃完。他怕和别人说话,因为喉咙里总在吞口水。晚上回去,他饿得难忍就专门画些好吃的东西:古时候有画饼充饥,借到现代一样管用。他看着画好的画儿,真想一口咬下去。画儿不能吃,但可以换东西吃。尾声每天无比期望能卖出去画儿。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而且漏的是暴雨,接连半个月,他一幅画儿没卖出去,肖像也没替人画几幅。他想也可能有自己的原因,因为饿,他看每个行人都像是食物,目光灼灼的,估计渗着人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他在公园的老地方卖画。因为饿,他眼神呆滞着,但他的脑子还运转着。他想起做助教时曾看过许多画家的传记,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挨过饿。想到这个共同点与自己不谋而合,他一时笑了起来,因为没力气,嘴角的笑打了个折扣,变成似笑非笑。
这时一个姑娘站在他的画儿前,看了又看,最后蹲下来,低着头问:“你这画儿怎么卖?”
“每一幅画儿价格都不一样。这个《生命》最贵,两百,其他的五十。”
“为什么这个最贵?”
她一抬起头,尾生吃了一惊,这人长得像极了大学同班同学房小萤。尾生不敢十分确定,没有说话,这姑娘倒先叫了一声,“苏尾生?”
“你是,房小萤?”
“真的是你!才多久不见,怎么瘦成这样?”
小萤开心起来,尾生也开心,但笑不出来,站不起来。小萤就坐在尾生身边,跟他讲自己的近状:毕业后无事可做,就来北京投奔亲戚,亲戚托人给她找了个精品店卖画的生意。她说完问尾生的现状,尾生大致说了说。
小萤笑着说,“我看画得这么好,没想到是你,更没想到咱们能在这儿相遇。真是缘分。”
尾生听得多,说得少。二人聊了会儿,天黑透了。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不知不觉聊了两三个小时。
小萤说:“我先回去了,晚了亲戚要问的。”
“嗯,我这画儿......”尾生连忙指着画,“你看中哪个,尽管拿。”
小萤挑了一幅《清晨》,是画公园的,然后拿了一百塞给尾生。
尾生拉扯着不要,小萤毕竟吃饱了,有的是力气,拉扯几回,尾生气喘吁吁,把钱递给她,说,“你要是不拿走,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
小萤拗不过,只得接了皱巴巴的钱,说,“我亲戚家的小区就在附近,以后可以经常来看你。”
尾生说:“那最好不过。”
尾生因为拿着东西,不便送她,互相道了别,小萤拍了尾生几下,就在公园门口分了手。他走在回去的路上,想起大学的时光,那时候,给他最大帮助的就是小萤。这姑娘见了他总是笑眯眯的,每次不是帮他擦桌子,就是借给他画笔、颜料。因为她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帮他,所以他开玩笑,叫她及时雨。
那时方小莹佯装生气:“你是间接说我丑吗?”
“不是啊。真没那意思。”
“宋江是山东的黑矮汉子,不适合形容女生,你叫我哆啦A梦还差不多。”
小萤的确不丑,一瓣瓜子脸,眉毛弯,睫毛弯,笑也弯弯的。她没什么缺点,除了专业课学得不好。她就经常请教尾生。于是周末,他俩经常在画室呆着,一坐就是一天。班里都传他们搞对象。
当晚尾生回到住处头发晕。老板娘冲了杯蜂蜜水端给他,他喝后好受不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侧身艰难地打开收音机,音乐之声还没开始。他就先调到其他节目,有个女主播天天解答情感问题,都叫她广播界的知心姐姐。这天有个听众问她:“我要结婚了,亲事是家里安排的,可那个人我并不喜欢。前几天同学聚会,我原来最爱的那个人忽然出现了,说要和我在一起,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到底应该结婚,还是赌一把,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知心姐姐一针见血地说:“看来你只长了年龄,没有涨经验。太过喜欢的东西,只有得到的那一瞬间会快乐,长久未必满意。再者,你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虽然算不上什么剩女,但是如果和你最爱的人再谈几年恋爱,你的青春将会消耗殆尽。到时候他如果不爱你,再嫁就难了。”
“可是。”那个女的追问道,“他如果答应娶我呢?”
“答应和行动是一码事吗?男人都会说,但不一定会做。还是醒醒吧。”
那女人说:“我不管了。我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着,就挂了电话。
知心姐姐尴尬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嘴上说是征询意见,实际上心里明镜儿似的,早有答案了。”
那时候小萤给尾生告过白,就在那个画室。小萤说:“我这个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藏着掖着。”
尾生没有答应,软软地拒绝了。此后,小萤仍会如从前一样及时出现在他面前,递给他画具,买给他饮料,三番五次拒绝不得,他说:“谢谢你啦,哆啦A梦。”
“大雄,不用客气。”
快十二点了。音乐之声要开始了。尾生伸了伸胳膊,换了频道,然后就那样躺着。期间插播了三个广告,两个汽车的,一个无痛人流的。然后音乐之声开始了。主播一上来就说:“今天我没睡好。早晨补觉的时候,小区里有新人结婚,还不止一对儿。噼里啪啦的鞭炮一大早就响个不停。我的天呐,对他们是喜事,对我简直是灾难,不知道他们洞房花烛的时候听不听我的广播,如果听,我想说:请喊我去喝喜酒。”
他笑了一场,然后定了定嗓子,说,“现在开始接受点歌。我们的点歌热线是9998888000,短信呢,就发送到19842046,每次点歌两元一首。现在暂时没收到消息,凭借着点儿私心,我先放一首《突然好想你》,这首歌呢,是收在《后青春的诗》这张专辑里的,这张专辑是五月天成立的第十年发行的,因此非常有意义,希望听众朋友们能喜欢。”
空气是安静的,并非突然安静,而小萤的出现却是突然的。尾生想,自己原来究竟喜不喜欢小萤呢?是有一点儿的。但他那时是一心要成为艺术家的人,不想被感情左右。即使时间重来,他的选择估计还会是一样。
尾生想起毕业那一天,全班二十多个人去KTV,要了一个最大的包厢,酒点满了两个桌面。有人唱歌,有人吆喝,也有人喝酒。几个人在一起玩转盘,每次转完指着谁谁喝酒。尾生那晚时运不济,总是被箭头指到,正喝到晕晕乎乎的时候,小萤把一个男生挤开,说:“你们别对着尾生一人死灌,有本事来灌灌我。”
尾生说:“及时雨,你又来了。”
“你又喝晕了不是?”小萤拍了一下尾生的脑袋,“是哆啦A梦!”
其他人见她赏光,便一个个陪她喝。她小时候在内蒙待过一段时间,酒量深不可测。灌趴下三个,才把尾生从酒局里揪出来。
她撞去点歌台,抢了两个话筒,问尾生:“唱歌吗?”
“唱。”
“唱什么?”
“你点。”
于是小萤就点了一首《七里香》,把话筒给尾生一个,借着话筒在包厢大吼一声:“都安静!我和尾生唱首歌!”
小萤吼人的嗓音很大,但唱歌很轻柔,她一句:“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同时将鸟的机灵和夏的味道演绎了出来,那些赌酒骂人的倒真静下来用心听。
尾生连忙接着唱,他虽立志做绘画上的艺术家,可歌唱得也不差。毕竟艺术一通百通嘛。
唱到高潮部分,包厢里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就掉了眼泪。唱完这首歌,小萤的眼睛也湿润了,她看着尾生,用话筒问:“尾生,我是你的谁?”
一帮同学都起哄。
尾生说:“你是我的哆啦A梦。”
“终于不是宋江了。”小萤破涕为笑。
回过神来,主播晨星在和人说话。通话的是个女人,似乎在说他丈夫的病情。说了一堆换骨髓,吃排异药之类的话。尾生听不懂,先睡了一阵儿。
半夜,尾生睡渴了,起来准备去老板娘那儿讨热水喝。正摸着衣服往身上套,忽然在裤子里摸到一个疙瘩,拿出来一看,是那个一百元的钱疙瘩。不知道小萤什么时候塞进兜里的。这个如同及时雨、哆啦A梦的姑娘,又一次帮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