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个人的相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如果你觉得平白无故,是因为你还没发现遥远而微弱的联系。
晨星一直睡到下午,是饿醒的。他爬起来在冰箱里翻东西吃,翻来覆去只有硬成铅块的面包。他叫道:“没有吃的了吗?”
“没有。”叔叔躺在沙发上看书,动都不动一下,“十二点吃午饭的时候,怎么叫你也不起来,现在饿了怪谁?”
“一点剩的都没有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不剩东西。自己下点面吃吧。”叔叔原来是当医生的,虽然现在转了行,但是习惯却一直保持着。
“真是的!”晨星打了个哈欠,“我上夜班,你就体谅体谅嘛。”
“上夜班才更要吃新鲜东西。”
他正准备拿鸡蛋,忽然想起凌晨的事,先跑去拿手机。打开一看,多出了三条信息,两条欠费的,第三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尾号是2113,打开一看,只写了一句话:“谢谢你救了小秋,真的谢谢你。”
这句话字字都像个石子儿,打开了他胸口的涟漪。晨星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已经得救了。无论怎么说,还活着就好。他从小被父亲打压的自豪感第一次显露出来,原来值夜班也不坏。但是庆幸之余,又难免为他担心,这次自杀救回来了,那以后可怎么办?
叔叔看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说:“我记得咱们老林家没有羊癫疯病史啊。”
“不是。”晨星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假如,一个男生喜欢上另一个男生......这应该怎么办?”
“这个假如不会指的是你吧。”叔叔撇下那本《洛丽塔》,“依你爸那脾气,得把你打死。”
“不是。”晨星说:“我一个听众,正面临这样的问题。”
“还能怎么办呢。”叔叔说,“又不是病,可以吃药或者开刀。感情这种东西没法选择的,不是做卷子一样有ABCD。爱上就是爱上了。不然呢?”
晨星听了叔叔的话,还是不大安心,给那位听众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如果您还有悲观的想法,随时可以给我发短信。”
发完消息,晨星就后悔了,心想自己与他素未谋面,未免太多管闲事了。等了一会儿,并没有收到回信。他就先去煮面了。
从此晨星就准时出现在午夜的音乐之声。渐渐地,这个栏目摆脱了最初的尴尬,听众多了起来,本来是个午夜档,节目收听率甚至一度能在广播站排上号。母亲也终于想通,不再提辞职的事——或许是和父亲商量过了,也等他到25岁。总之那几年他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
时间走了两轮,到了2010年。这两年,晨星成长了许多,原来面对跳闸都不知所措,现在渐渐能应付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说话卡顿和结巴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即使在深夜一个人,现在也能聊得热火朝天。因此他有了一批忠实的听众,有几个哪怕熬着夜也要听他的节目。他专门劝阻过,但是没能浇灭他们的热情。
从1月开始,北京就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雪,那年雪格外大,埋了车辆,堵了道路,那段时间天天都有暴雪预警。晨星去上班都不敢骑自行车,正好09年考了驾照,就开着叔叔的车去上班。叔叔虽然爱车,但更爱这个侄子,每次都半开玩笑半嘱咐地说:“你还是新手,开车给我小心点。要是刮了我的车,就找你爸赔。”
1月下旬的一天,他11点10分从家里出发,开车去广播站。一打开车门,干冷的北风直扑面颊。他外面套着个棉被服,脖子上围着围巾,在车里闷,出来却冷。他跑进广播站,只想赶紧过完这一夜。
等到12点,音乐之声刚开始不久,就收到了一条奇怪的短信。
“你还记得我吗?”
晨星一时有些发懵,做主播这些年,见过的人、听过的故事太多了,要是各个都得记得,他的脑袋早就爆炸了。但是不回话又不礼貌,指不定是曾经的哪个老听众呢,于是,晨星对着话筒说:“老实说,我记着好多人,好多事,如果你能提醒一下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那边短信就来了。
“两年了,我又回来了。但是病不仅没好,反而更糟。”
两年,治病......晨星脑海里不停地搜索着这两个关键词,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又不好意思不说话,于是就打算糊弄过去:“你回来了就好。”
这一句话说完,来的不再是短信,而是一通热线。
晨星接起来,说:“您好,请问您要点什么歌?”
“我要点《倔强》。”那女孩说,“以庆祝我这个倔强的生命,就是死不了。”
氛围有些尴尬,晨星从嗓子里应了一声,正打算挂掉这通热线。那女孩忽然说:“你果然不记得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一样呢,都是骗子,都是混蛋!还说什么约定呢......”
晨星的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是她!那个饱受失眠痛苦的姑娘!
他连忙解释道:“我知道是你啊。当初我让你听我的电台,你现在才发消息过来。”
那女孩笑了,说,“我听了的。”随后挂了电话。
晨星为这重逢打心底里开心,那是一种期待之外的快乐。所以当天工作格外有激情,时间一晃就到了下班点儿。
当天早上下了班,晨星正开车回去,看到路边一个熟悉的影子,站在路灯下东张西望。晨星于是减缓车速,一看是她,忙把车靠在路边,按了两下喇叭,摇开窗口,探出脸叫了一声,“喂!”
那个女孩回头了,边看边迟疑地走过来:“呀,看来发财了。”
“发什么财,又不是我的车,你怎么在这儿?”
那女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几年过去,这个姑娘眼睛里的东西一点儿没变。
“上车。”晨星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送你回去。”
那姑娘就上车。
“系上安全带。”开车的时候,晨星说。
“系安全带干什么?该死还是死了。不该死,从车轮胎底下碾过去还是不死。”
“都快过年了,就不知道说点吉利话。”晨星问,“你这么早在大街上干嘛?”
“等你呗。”
“等我?”晨星有些惊诧,“我现在6点下班,你不会从昨晚等到现在吧?”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等着也是等着。但也不是白等。”姑娘掏出手机,“我一直用手机听你广播呢。”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睡不着在家呆着,别出来溜达?怎么一点儿都不听?”晨星听她说在外冻了一晚上,说出来的话未免带着责备的语气。
“你是说过啊。但是你说是晚上。我出来的时候是凌晨,不能算晚上。”
晨星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鼻头、耳朵都冻得通红。他就一只手把方向盘,一另只手把围巾解开,扔给她:“围上。”
“我不冷。”
路过一家早点摊,晨星忽然说:“要不要下去喝点东西暖和暖和?”
见她不反对,他就停了车。
那早点摊说是个摊位,却支着个大棚,足足能容纳几十人。过去过来有四五个伙计帮忙。晨星和她坐在避风的地方,要了包子蒸饺豆浆和豆腐脑。
“一看你就不是北京人。”姑娘说,“他们北京人都喝豆汁儿,吃炒肝。”
“我的确不是。”
“我也不是这儿的人。”她说,“我哪儿的人都不是。”
热腾腾的早点端上桌儿,她却只看着,不吃。
“我请你吃。你快喝点东西,好歹暖暖身体。”
她还是不动。
“其实说真的。”晨星说,“我困得不行。你就听听话,吃完了,我送你回去,然后要回去睡觉了。”
“你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委屈自己,值得吗?”
“我倒真不想管你,可你老出现在我面前。”
吃完东西,晨星送她回家。他记得自己两年前骑车送她回家,两年后居然还记得路线,一点儿不错。送到地方,那姑娘却不下车。
她扫了一眼外边,说,“我不住这儿。”
“你又开什么玩笑呢。”
“我真不住这儿。”她说,“上次就是他们把我踢走的,他们都不许我回来。”
“那你现在住哪儿?”
“得跨一个城区呢。”
“那为什么不早说!”
好在这姑娘住的地方离晨星住的地方顺路,送完她,倒是可以径直回家,不用绕路。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再一次送到她家,他问:“这次没错了吧?”
“就是这里。”她开了车门,回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你果然不听我的电台。”晨星说,“每次开头、结尾都要介绍说主播晨星,主播晨星。”
“这是你的真名么?”
“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真巧!”她说,“我叫明月。咱们啊,一个星星,一个月亮,就组成了夜空了!”
那一瞬间,晨星脑子里出现梵高《星空》的图案。是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