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脑海里不时地呈现那个雨水弥漫的清晨,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村里的人还沉浸于睡梦之中。睡梦中我隐约听见楼下传来窸窣的响声,是母亲起床了。一小时后,我听见母亲瞒跚上楼,轻声轻脚地叫唤着我的乳名。睡梦中的我胡乱应着母亲的叫唤。很快,我听见母亲下楼的脚步声。我起身,独自枯坐在无边的夜色里,窗外电闪雷鸣,雨声拍打在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我顿时陷入一阵恍惚之中,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年幼的我躺在母亲身旁,枕着雨声缓缓入睡,而母亲则半倚在床前织着毛衣。屋外是裹着丝丝寒气的雨水,屋内却温暖如春。那是怎样一副温馨的场面,它长久地镌刻在我生命里,成为一幅意味深长的乡村图景,久久挥之不去。窗外一声霹雳把我从悠远的思绪当中拉了回来,我使劲甩了甩头,匆匆穿上衣服,下了楼。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上。母亲帮我收拾好行李,而后又把那一大把磨成粉末的中药放在桌子上。我每吃几口面条,便朝窗外苍茫的雨夜张望一眼。母亲坐在我对面,一脸关切地看着我。“孩子,要不休息一个月再出去吧?”母亲终于说话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对母亲说:“没事,妈,你别担心,我可以出去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远行,我都在外面呆了四五年了。”
母亲撑着伞一直把我送到小镇的汽车站,她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叫我还是在家休养两三个月再出去。我没说话。母亲看了我几眼,不再吭声了。一道刺眼的灯光穿透雨水,开往县城的大巴终于来了,我唤了一声母亲,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母亲朝我不停地挥手,她的面容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起来。故乡的身影在雨水之中渐次远去。刚坐下,肋间的一股隐疼迅速传到我的心尖。
一夜的颠簸,次日中午,我终于抵达深圳。我寄居在深圳布吉一个高中同学的出租屋里,白天同学去上班时,我便拿着简历奔跑在陌生的工业区。夹杂在拥挤的人群当中,久候的公交车呼啸而至,站台上的人们迅速蜂拥而上。像一个伤残的士兵,我被迅速地甩到了后面。在这拥挤潮湿弥漫着一股黏黏的汗味的人群之中,我内心深处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突然深陷进一种惶恐和不安之中。我有些慌张地紧跟在人群后面,挤上了这趟末班车。车上拥挤不堪,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味,我拿着简历袋,紧贴车门站着。车窗外是高楼林立的繁华世界,马路上不时有尘土飞荡而起。
公交车意味着一条固定的方向和路径。在陌生的城市森林里,我站在公交站台上,依着公交车提供的路线才不至于迷失方向。我手握面试单,循着公交车提供的纹路和方向,在城市森林中缓缓前行着。我紧抱着自己,依着城市的纹路,按部就班地照着城市固有的生存法则,一次次地抵达一个个陌生的角落。
频繁穿梭于各路公交车上,我马不停蹄,穿越几个镇区,辗转来到一个偏僻的工业区,带着僵硬的笑容推门而入,短暂的面试后,又一脸疲惫地出现在工业区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换来的是不到两分钟的面试,一股深深的忧伤忽然充塞在我内心深处。
通往公交站台的路上,一台巨大的挖掘机横亘其间,我加快脚步,一脸忐忑地从它身旁走过,像是遇见一个庞然大物,时刻担心着它瞬间倾塌下来压在我瘦小的躯体上。我一步一停地沿着小路行走着,额上迅速爬满细密的汗珠。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我停下来喘息。我半蹲着,炽热的阳光下,几只黑蚂蚁抬着一粒白色米饭穿过几块光滑的石头,缓缓前行。不远处,一辆黑色小轿车飞速驶来,再次睁开双眼时,空中激荡而起的尘土正缓缓落下。我有些焦急地寻找着适才几只黑蚂蚁攀爬的地方,看见它们纹丝不动地匍匐在地,很快却恢复了适才的行动。从它们身上,我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像是手中捧着一个已经裂口的瓷器,时刻担心着一路的沉浮颠簸会让它再度受到损伤和破裂。归来的路上,我忍着身体的疼蜷缩在公交车的一隅,我紧绷着自己的身体,把它弯曲成一张弓,仿佛每一次紧绷欲裂的过程,就是一次对疼痛的拧干。疼痛像水一般湿润了我的衣裳湿润了我的全身,它顿时让轻飘瘦弱的我变得沉重无比。夜晚,疼痛会不时侵袭而来,像是瓷器上的裂纹发出的破裂声,一声紧接一声,转瞬却又隐遁而去。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躯体,紧捏着疼痛发出的地方,仿佛触摸到了那条清晰可见的裂纹,但倏忽之间那股疼便逃逸得无影无踪。
回到出租屋已是午后两点。开锁,进屋,一脸疲惫地躺在床上,我顿时哑然失语。腹中发出咕噜的响声,它在向我提出抗议。我起身,端坐在那条塑料板凳上,默默地咀嚼着手中的馒头。窗外的阳光漫溢进来,带着一丝温热。我久久地盯着地上的那一抹阳光,整个人陷入一阵恍惚之中。远处裸露在阳光之下的被子,我仿佛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我重新躺下,把整张脸偎依在被子上,嗅着阳光的味道,仿佛间,我又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那包被母亲捣成粉末的中药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包里,我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大勺,一咕噜倒进嘴中,一股别样的苦味瞬时在嘴里弥漫开来。我就这样含在嘴里,一点一滴地缓缓咀嚼着,在我反复地咀嚼之下,故乡连着母亲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愈加清晰起来,仿佛触手可及。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技艺娴熟的匠人握着手中的那把泥团,重新缝补着那个出现裂纹的瓷器。那丝隐隐的痛仿佛一滴细小的墨汁滴入盘中,缓缓在我的体内泅散开来。它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迅速将惶恐不安的我套了进去。
这一幕幕发生在二〇〇九年初,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是春寒料峭,而穿行在脚下的这片岭南大地,已经开始有了夏季的褥热。彼时的我正深陷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我犹豫不决着,在城市深处,踮起脚跟,仰望着故乡的身影。
2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风裹着泥土的气息吹拂在脸上,让人禁不住一阵颤抖。大门敞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看见母亲躺在竹椅上睡着了,黑白电视机发出滋滋的响声。我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放在一旁,轻脚退到门外,怕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仿佛她一醒过来,就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我端坐在几步之遥的板凳上,静静地看着她。她那双生满老茧的双手因长久的风湿病折磨,早已变了形状,它们蜷曲着,像一张张弯曲的失去弹性的弓匍匐在地。睡梦中的母亲嘴角忽然动了动,许多年前她原本红润鲜活的面容在时间的侵袭之下早已沟壑纵横。我细细端详着那一道道沟壑,一丝丝皱纹,里面浸染着时光的碎片与划痕。在长久的注视下,母亲熟悉的面容忽然在我眼前变得陌生起来。我长久地端详着母亲,陷入一片恍惚之中。睡梦中的母亲突然一个翻身,我慌忙起身,右脚却一不小心碰在了板凳上,发出“咔嚓”的一声响。母亲顿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母亲看着一脸蜡黄的我,眼角忽然溢出一滴泪来。我嗫嚅着,说了声:“娘,对不起。”母亲匆忙跑到厨房去为我下面了。
一切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仿佛一只深陷牢笼的困兽,我左冲右撞着,却始终停留在原点。夜渐渐深了,洁白的月光从苍穹之上洒落下来,整个村庄沉睡在梦乡之中。我站立在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已经安然入梦。我缓缓躺下,躺在那张熟悉的木板床上,枕着故乡的大地,慢慢咀嚼着从身体内部隐隐传来的那股疼。仿佛因为枕着故乡,枕着大地,那丝疼也变得淡了许多。
时光的脚步变得沉重缓慢,我整天待在房间里沉默不语。母亲见了,不时走进来,跟我聊天。有时她见我的屋子门关着,会轻声推门进来看我几眼,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那个雨水弥漫的午后,我喝完中药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像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病痛折磨之后,我内心深处忽然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无畏感。我无法想象那一场昏睡会成为母亲内心的一种煎熬。睡梦中的我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挣扎着从睡梦中爬起来,打开门,看见母亲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前。我直感到浑身无力,揉着惺忪的睡眼又病恹恹地回到了床上。母亲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许多年后,我的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母亲焦急地在门外徘徊着,她倚靠在门槛前焦急地望着深邃的天空,却又不时在踱着步,她一次又一次地站立在我紧闭的房门前,敲门的手刚接触到门却又立刻放了下来。在经过漫长的心理挣扎后,那阵急促而密集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它把昏睡在睡梦边缘的我拉了回来。
我挣扎着从床上移步到外屋的桌子上。一股风裹挟着一丝凉意吹来,屋外天高云淡,母亲笑容满面地捧着一把菜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晚上要做几个好菜给我吃。望着屋外漫天的晚霞,一股暖流忽然在我心间流淌开来。母亲蹒跚着去屋外的水井前洗菜了,那丝荡漾在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后,我看到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她满是老茧的手指一直蜷曲着,仿佛她日渐苍老的身影。
半个月后,小镇上鞭炮声四起,一家小鞋厂成立了。我站立在门外朝那边怔怔地张望着。千里之外的工业气息早已缓缓侵入寂静的小山村。一时间,巴掌大的故乡炸开了锅,像是一块巨石扔进一个不曾起过波澜的湖泊之中,顿时水花四溅。一张鲜红的招工启事引人不少农人的张望。一天工作八小时,月薪八百,一个月休息两天。对于常年跟泥土打交道的农夫而言,这无疑显得新鲜而又充满吸引力。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般,吸引着村里闲在家的妇人,她们纷纷前往报名,我日渐苍老的母亲也不例外。
母亲迅速去报了名,几乎容不得跟我商量。母亲弓着腰蹒跚着走来,晚风吹乱了她的发梢。她拿着一张崭新的厂牌满脸笑容地站在我面前,反反复复地向我说着她的工种就是负责剪皮料,很简单,不累,让我放心好了。母亲在我面前不停地解释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顿时心软了下来,朝她微微一笑。母亲挂着厂牌走进了昏暗的屋子,她微弓着腰,那条因常年风湿性关节炎而肿胀变形的右腿此刻正一瘸一拐着。看着母亲进屋的背影,我哑然失语。许多年后,当我远离故乡,身处异乡,看见工业区门口一个个求职者,我脑海里总会蹦出这样一幅画面——母亲寸步不离地站在故乡小镇那个新成立的小鞋厂前,双眼久久地望着这个负责招聘的中年妇女,满脸恳求的神情。母亲已经被拒绝过两次了,负责招聘的中年妇女说她年纪偏大,身体虚弱,不适合在鞋厂工作。母亲其实还很年轻,才五十出头,但长年累月的劳累与疾病早已让她苍老下来。为了证明自己还年轻,她从裤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递给负责招聘的女人,女人细细端详了一眼,半信半疑着,在母亲的一再恳求之下,终于,负责招聘的女人应承下来。她终于顺利领到了一张入职申请表。母亲把申请表紧握在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丝鲜有的红润。
那一天,拿着厂牌归来的母亲对我变得更加嘘寒问暖起来。几年后,当我明了事情的真相,我才渐渐明白,从那次遭遇里,母亲似乎更加深刻地体味到了我带病又身在异乡的那份孤独与艰辛。
去小镇的鞋厂上班后,母亲变得忙碌起来。早上天刚擦亮,睡梦中的我便听见大门嘎吱一下被缓缓打开的声音,母亲小心翼翼地,仿佛怕吵醒我。太阳挂到窗前时,我听见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却停了下来,紧接着有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昏昏沉沉地应着,母亲一转身就走了。当我再次醒来,走到厨房,看见桌子上那碗母亲炒好的鸡蛋炒辣椒还冒着一丝热气,锅里的粥还带着一丝温热,一包吃了一小半的榨菜搁在碗里,一旁放着两个馒头。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倍感内疚。黄昏时分,晚霞满天时,我看见母亲一脸疲惫地归来,脸上却洋溢着欢快的笑容。母亲把一小包蛋黄派递到我手里,说,这是公司今天发的小礼品。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愉悦。晚饭早已做好了。饭桌上,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母亲终于答应让我自己去集市上买菜,自己做饭。然而,当我次日醒来,一切却依旧如故。为了改变现状,次日,当睡梦中的我听见门外响起的窸窣声,我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几天后的中午,我早早做好饭菜,独自端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却迟迟不见母亲归来。朝小路尽头望去,却依旧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我顿时焦急起来。匆匆锁上门,我慌乱地跑出门外,我一路搜寻着小路两旁的沟壑,担心着一路蹒跚着的母亲是否会因为劳累过度而晕倒在地。小鞋厂空荡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胶水味,我焦急地寻觅着母亲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走出小镇的鞋厂,站在马路口,我四处张望着。当穿过车辆穿梭尘土飞扬的马路,一个转身,却看见母亲半拐着腿从镇上的医院门口走了出来。我几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母亲看着我,指了指右腿说,腿很疼,刚去打了个止痛针,现在好多了。吃完午饭,母亲又去上班了,为了向我表示腿不再疼了,母亲孩子般在我面前利索地走了几步。时间已接近一点半,母亲洗了个脸,匆匆出了门,她迈着细小的碎步行走在午后的热风里,风把她一边的头发吹了起来。我蹲在门槛上,默默地望着天边的云朵。一只飞鸟飞离栖息的树枝,吱呀叫唤着从天际飞过。我久久凝望着它扇动着翅膀穿行在云间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云端天际。
曾有那么几次,我端着饭盒给母亲送去,我踮起双脚站立窗外,透过窗户看见母亲戴着口罩,弓着背,弯曲着的手指紧握着剪刀,额上爬满细密的汗珠。偌大的作坊里,都是年轻的中年妇女,母亲偏坐在一隅,显得有些另类。她身边的工友一边娴熟地做着工一边聊着家常,偶尔笑出声来,仿佛轻松而欢愉。母亲久久地弓身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她盯着手上的布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她的嘴唇不时龛动着,像是在轻声自言自语。在长久的姿势之下,她偶尔会抬起头,透过窗户,朝不远处的山头张望一眼。她鬓边灰白的头发夹杂在无数青丝之间,轻易间就刺疼了我那颗敏感的心。我把饭菜送进去,母亲见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脸惊讶的表情,她一旁的工友都用陌生而又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这是你儿子吗?”“戴着眼镜,肯定读了不少书吧。”一时,母亲身旁的工友询问道。母亲忽然笑了起来,一脸幸福的模样。“嗯,大学毕业好多年了,特地回来看看我。”母亲不无骄傲地说着。我把饭盒递给母亲,一脸内疚地匆忙逃了出来。小鞋厂之外是那条熟悉的马路,马路旁有人提着远行的包裹站立在路边等车。车很快就来了,等候在路边多时的人提着行李匆匆而上。汽车呼啸着从我面前驶过,奔向前方,转瞬即逝。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我长久地注视着奔行的汽车,直至其如豆般消失在天际。恍惚之中,我仿佛又听到了火车咆哮鸣叫的声音。我那颗沉寂多时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内心深处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攀爬撕咬。我使劲甩了甩头,那些纷乱的思绪顿时散落在地。
回去的路上,作坊里弥漫着的那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胶水味回荡在我的眼前,直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痛。
3
从异乡归来的日子,年逾八旬的祖父隔三岔五地前来看我,跟我聊天。母亲去小镇上的鞋厂上班后,祖父似乎来得更勤了。见我整日闷在屋子里,祖父总是微笑着劝我有空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呼吸一下外面的好空气。末了,祖父一再叮嘱我有空一定要去他那里坐坐,说让我祖母炖排骨汤给我喝。我满脸笑容地看着祖父干枯的面容,默默点头,一股别样的暧流从心底滑过,内心深处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疼痛感。我变得害怕面对亲人关切的眼神和话语,像刺猬般,我开始深陷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默默咀嚼着内心的疼。我深知,这种疼很大程度上来自对母亲的愧疚与心疼。
几日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我正端坐在电脑前写作,祖父忽然一脸兴奋地跑进屋来,说:“林林,中午去袓父家吃饭,我买了三十块钱排骨呢,还买了小半个冬瓜。”祖父边说,边一脸灿烂地用手指着他手中挎着的菜篮子。我一时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文字世界里。祖父见我一时不吭声,忽然嗔怒道:“听话,中午过来。”我听了,赶忙应承下来。祖父灿烂的笑容,连着他手指间比划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孩子。祖父挎着菜篮子一路走出门夕卜,他行走在清晨微凉的风里,柔软灿烂的阳光洒落而下,落在他身上,映出一张灰白干枯的脸。祖父已完全苍老下来,满头白发,曾经扎得我生疼的胡须仿佛隆冬季节的那一抹白霜,荒凉而又孤独。
我站在井边,一路目送着年逾八旬的祖父渐行渐远。祖父不时回转身来,一脸灿烂地朝我挥手,叫我进屋好好写东西。祖父如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瞬间,在轻柔的阳光里,从祖父身上,我异常敏感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个突然而至的想法,它忽然肆无忌惮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着,让我措手不及。
祖父倚河而住,屋后那条宽阔的溪流静静流淌着,站在清澈的溪流边,能看见巴掌大的鱼儿在水中欢快地穿梭。我半蹲在溪流边,把手伸进清凉的水中,那些悠远的往事像气泡般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清晰如昨。我看见十岁的自己在岸边奔跑,而后一头扎进水中,时光的水花溅了一地。一切清晰如昨,一切又恍然如梦,许多年前,祖父扛着一百多斤的稻谷快速行走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埂上,健步如飞。许多年后的今天,祖父早已老态龙钟,他满口坚硬的牙齿早已脱落在地,胸间的肌肉被时光之刀剔除而去,只剩下满是褶皱的皮肤包裹着形态毕现的骨头。时光以这样一种方式透视着生命的真相与荒芜。
祖母正在门前清理拾来的破烂,她捡了大半辈子的破烂,从中年到老年,再到暮年,几乎横跨了大半生。凭借着这个营生,祖母还清了上半生欠下的所有外债。她紧贴着故乡的大地行走了一辈子,黑黝黝的脸上仿佛始终弥漫着泥土的色泽,厚重而安详。祖母一脸亲昵地冲我笑着,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饶有兴趣地帮她分拣着。
冬瓜排骨汤炖了一大锅,我刚喝完一半,祖父又晃动着手中的勺子,盛满一碗递给我。门外响起一阵犬吠声,是祖父养了多年的大黄狗,刚刚下崽三个多月。透过门缝,我看见几只毛色不一的幼崽正围着黄狗转悠着,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祖父朝屋外看了一眼,忽然看着我瘦弱的躯体说:“等入冬了,过来祖父这里吃狗肉,好好补补身子。身子骨好,才能出门在外挣钱。”
那个漫长而又短暂的午后,祖父祖母一脸疲惫地休息后,我独自坐在后门的门槛上,静静地望着门前缓缓流淌着的河水。在久久地凝视下,静静流淌的河面开始散发出一股旧时光的味道,轻盈里带着丝丝沉重,仿佛触手可及。我在河面这迷离的旧时光里上下沉浮着。
日子在缓缓前行中点滴而逝。转眼就到寒风呼晡的冬季,空气里裹挟着丝丝寒气。那个飘雨的平凡而又普通的早晨,很快就呈现其特殊的一面。许多年后,它成为一个特殊的符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日,祖母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你祖父四五天吃不下饭了,一吃下去就吐出来,林,你明天带他去县医院看一下吧?”祖母一脸无助的表情,平日清亮安详的眼神里露出显得浑浊。
祖父低着头端坐在残缺灰旧的沙发上,那是祖母外出拾掇破烂时淘回来的。祖父一脸无助地看着我,右手指了指喉咙。祖父捂着自己的喉咙,忽然站了起来,他把食指伸进自己的喉咙,蹲在地上,上身剧烈起伏着。祖父使劲咳嗽着,像是要把整个心都咳出来。我和祖母紧蹲在祖父身旁,手足无措。祖父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我耳边,我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祖父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眼角咳出一滴泪来,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满脸煞白。
祖母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我走上回家的那条小路,我不停转身,看见祖母眼底透出无助的神情,来回在门前踱着步,岁月让她日渐苍老下来,把她重新变回了一个孩子。
4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医生终于同意我留在胃镜诊断室里。我不安地站在一旁,看着做胃镜的医生把一条细长的管子伸进祖父嘴里,他嘴里不停地喊着,放松,再放松一点,张大嘴巴,再张大一点。几乎从没进过医院的祖父一脸惶恐地按着医生的提示大张着嘴巴,我站立在一旁,看着祖父张大的嘴巴,像是看见了一口深深的枯井。我紧趴在枯井旁,看见许多年前年幼的我正在水声轻漾的井边嬉戏,笑容灿烂。医生的一句话立刻把我从悠长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哦”了一声,声音拉得很长,而后又忽然间停顿了下来,悄无声息。那一声“哦”长久地回荡在我耳边,像是一个简单而又意味深长的宣判。医生迅速把伸进祖父喉咙的管子伸了出来,而后示意我扶他出去休息一下。我急步走到祖父身旁,把他扶到门外的长椅上。窗外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斜射进来,落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之间,落在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气味的长廊上。
坐在长椅上的祖父一脸焦虑地看着我。我再次跑进胃镜室,一进门,来不及开口询问,正在打诊断结果地医生面无表情地朝我说:“食道癌。”我心底一咯噔,颤抖着问医生:“还有救吗?”“没得救了,这个病一般一发现就已经是晚期,回去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旁的女医生叫我先瞒一段时间。
我怔怔地站立在屋内,不敢迈出门去。一门之隔,此刻却很遥远。门半掩着,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端坐在长椅上的祖父,他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微微颤抖着。我走出门去,笑着说没事,只是胃病,住院几天就好了。祖父听了,紧蹙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死神已经悄然降临,并加快了步伐,我紧握着那张化验单,像是握着祖父的生死符。时时刻刻,死与生同在,在初次降临尘世之时,死亡的影子便如影随形,然而生的希望,活着的幸福与五味杂陈暂时淹没并遮蔽了它的存在,让它隐遁而去。然而在尘世的每一次行走、每一个脚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肉体之墙的坍塌腐朽,加快了回去的步伐。回去的路都是一样的,但步伐在你脚下,你可以从容,可以淡然,也可以悲伤苍凉。无论哪一种,都无可厚非。
祖父身体的隐秘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暴露在我面前,祖父顿时像一个孩子,紧抱着他手中残缺的玩具,满脸不舍的神情,舍不得丢弃。
一整个下午,我陪着祖父穿梭在医院各式的机器间。黑夜里,我睡在离祖父半米之遥的另外一张床上。医院病房里,那些冰凉的金属仪器,在暗夜里发出幽绿的光,伴随着吱吱的响声在耳畔响起。在忽远忽近的冰凉与潮湿里,我感受到死神温热的呼吸正向祖父靠拢着。祖父生命的隐秘就这样袒露在我手里,而祖父却躺在床上,浑然不知。
半个月后,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三叔独自走进祖父的病房,不到十分钟,他就出来了。透过病房门的缝隙,我看见祖父一动不动地倚靠在病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烈焰般的云朵。三叔说:“别进去,让他好好静一静吧。”
次日,祖父就坚持着出了院。
5
我经常跑去看祖父,有时看完祖父归来,恰好碰见下班的母亲。母亲行走在风里,风把她鬓角的白发吹起来。对于我经常去看望祖父的事情,母亲一直沉默不语,我知道默不吭声的母亲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丝纵容,但这丝纵容背后却又怀着复杂的情感纠葛。
白天,庄里的人都下地干农活,年逾八旬的祖母也提着蛇皮袋四处捡拾破烂,祖母需要这样一种方式来缓解疼痛。祖父躺在寂静的村庄里,躺在空旷无际的大地上,像一尾风干的鱼。
祖父躺在老屋的那间暗房里,整个房间显得阴暗潮湿,阳光透过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像一泊浑浊的水。
整个房间黑漆漆的,黑夜仿佛早已降临,祖父就躺在那张雕着旧式鸟兽花纹图案的实木床上。床在时间老人的吞噬下显得斑驳陆离,依稀能看见床沿脱落的几片细小油漆的残留,床顶两只鸳鸯戏水的图案在幽暗的房间里散发出微弱的油漆绿光。
三婶在房间里四处游走着,案上那盏笔直的烛火也跟着左右摇曳起来。“多陪陪你爷爷。”三婶俯身轻声朝我说。我移动几步,整个身子便融入如墨的黑暗里,案上的那盏灯火又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碎步走进屋内,祖父微微扭头朝我看了一眼,在案上如豆的灯火的映射下,祖父暗斑点点的皮肤之下包裹着的颧骨清晰可见,条条暴露的青筋蚯蚓般在他暗黑色的脸庞上游动着。
轻声叫了一声“爷爷”,声音在逼仄而潮湿的房间里回荡着,很快就被寂静给吞没了。祖父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指了指一旁的长凳,示意我坐下。几句话之后,我们陷入长久的寂静之中。祖父半眯着双眼,偶尔睁开看我一眼,见我还在便又安静下来。在长板凳上枯坐了许久,正欲起身回去,良久默不吭声的祖父突然睁开双眼,冲我说:“再坐会儿,陪一下爷爷。”祖父一脸恳求的神情。我凑身上去,紧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了下来。祖父紧握着我的手缓缓入睡了,耳边响起微弱的呼吸声。三婶和祖母都回来了,我试图轻轻抽开祖父紧握的手,微微一用力,睡梦中的祖父便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眼里带着一丝少有的光亮,但那丝光亮转瞬便黯淡下去,像是顿时明白梦与现实的距离。
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太阳已经下山了,得赶紧回去炒菜做饭,母亲就快下班了。我起身,祖父却把我叫住了。祖父说,记得有空多来看看爷爷。我说好,止不住地点头。
那个雨水骤停的夜晚,在外漂泊多年的哥哥回来了,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循着他前行的方向一路缓缓行走。
祖父第一眼见到哥的那一刻,嘴唇抖动着,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我们哥俩一脸安静地端坐在祖父和祖母面前,祖父和祖母并排坐在床前。祖父鲜有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弓着背,坐着。“以后你爷爷死了,你们记得一定要回来。”祖母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起来,停止了说话,像加入了一个休止符。祖母这句话触动了生命的痛点。一旁枯坐着的祖父无声地流下泪来。我和哥端坐在祖父身旁,默默地点头。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有回来。半年后,那个酷热的夏季,当祖父熬到生命的尽头,我却身在异乡,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正为一份工作而四处奔波着。我那虚弱的躯体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电话那端母亲不停地说:“孩子,听话,你爷爷要是知道,他会理解你,不会怪你的。”
那一晚,在逼仄潮湿的出租屋内,清凉的月光倾洒而下,我匍匐在地,向着故乡的方向跪下,向渐行渐远的祖父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使劲把头磕在地上,直至头皮渗出鲜血。仿佛只有以这样一种自虐的方式,我才能减轻内心的疼。
那年春节,细雨朦胧之中我回到了老家。从三婶嘴里得知,祖父临终前几日,还一直问着我的去向,他问我去哪里了。我默默地听着三婶的叙述,一股深沉的悲伤忽然狠狠地把我攫住。
多年后的今天,每每回忆起祖父无声流泪的模样,我内心深处总是隐隐地疼,内心深处总是淤积着无数忏悔。我深知,这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遗憾,它长久地镌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