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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计(2)

面前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却是半鬓花白,疲态备显,与爹爹描述中那位屡破奇案的锦衣卫镇抚相距甚远。究竟这是表相还是他当真心如枯槁?陆绎注视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辈不必现在就匆匆决定。此番扬州之行,言渊年少,还要仰仗前辈多多指点教导才是。”

“经历大人客气,岂敢岂敢。”杨程万忙道。

陆绎再不多话,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舱房内仅余杨程万一人,复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对面那杯茶水,目光复杂。

站船夜泊,半宿无事,到了天蒙蒙亮时,却闹起了大动静。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听见舱门被敲得震天响,还以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衣起来开门。门一开便被两名头戴墨色折檐毡帽身穿青衣束黄战裙的官兵强行闯入,话也不多说,径直将舱内物件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发现,又转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着!”这帮人无礼至极,今夏已是气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饭,你们丢了东西与我有何相干,凭什么来搜?!”

“好大胆子,小小一名贱吏,胆敢这般说话!”高个官兵疾言厉色道,“眼下丢失的可是仇大将军为母贺寿的生辰纲,别说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来也不够抵。”

原来是仇鸾的手下,难怪如此嚣张,今夏冷哼道:“虽说你家将军现在圣恩宠眷,可小爷我劝你们一句,公门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凡事莫做绝了!”

高个官兵压根不理会,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今夏急退两步,飞腿踢出,干脆利落地将那官兵踢得踉跄后跌。

“以为小爷好欺负么?哼!”

“你个小娘皮儿,”高个官兵扶着舱壁站起身,拔出腰际佩刀,恼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着那刀劈过来,不避不让,待那刀险险到了眼前才飞快一偏头,朴刀砍入门板之中。

“嗤……久闻仇大将军带兵有方,捷报频传,连杀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折子请功,难怪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真是没错。”

今夏笑着嘲讽道。

两名官兵怒气更甚,正欲再砍杀过来。正巧杨岳赶了过来,看见今夏无恙才松了口气,忙打圆场道:“大家都是公门中人,为国效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边说着,他边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帮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头等着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见甲板上数十支火把,将船照得亮如白昼。船头密密麻麻全是人,不仅船工都被赶了出来,连杨程万、刘相左还有陆绎等人也都在。一人头戴红缨花尖顶明铁盔身穿鱼鳞叶齐腰明甲皮毛缘边,按理说该是威风凛凛才是,但此人却是一副祸事临头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身旁紧跟着一名旗牌官,身后还有众多军士。

“头儿。”今夏靠到杨程万旁边,忿忿不平低声道,“这帮人忒嚣张了。”

之前那两名官兵也从舱内冲出来,指着今夏朝为首那人嚷嚷道:“这小娘皮儿不让我们搜,还敢动手,出口侮辱大将军,肯定就是她……”

“废话!屋子里翻了个遍就算了,还想搜小爷身。当小爷是软柿子啊,你捏一个试试,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气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杨程万诧异地一本正经,“参将大人不是说生辰纲有七、八大箱,难不成我这小徒儿身上装得下?”

王方兴,仇鸾帐下参将,见属下如此不检点,还是在锦衣卫经历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顿觉颜面尽失,狠狠扇了高个官兵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滚!”

刘相左作为此间官阶最高的人,却也是个脾气最温吞的老实人,深知仇大将军的人是须给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气恼,温和问道:“王参将,我等还有公务在身,若是已经搜查完毕,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兴连忙施礼道:“卑职管束不周,手下鲁莽行事,惊扰了大人休息,请大人千万恕罪,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刘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舱,背影很快消失。

“陆经历……”

王方兴转向陆绎,正要说话,便听陆绎冷冷道:“王大人,这生辰纲是何时丢的?”

“丑时二刻过后,因为丑时二刻交班时,箱子都还在。”王方兴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说话的档儿,今夏歪靠在杨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预备着若没自己啥事就回去接着睡回笼觉。她对这位仇鸾大将军着实无甚好感,他的生辰纲丢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杨捕头,”陆绎转向杨程万道,“素闻您的追踪术不凡,不如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找到线索,有助于王参将追查生辰纲下落。”

“这,还请大人恕罪。”杨程万佝偻着身子,道,“经历大人抬举原不应推迟,但我这眼睛到了夜里头倒有一大半东西都是双影,实在是不好使。”

王方兴见他佝偻着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碍于陆绎的面子不好开口推却。

“如此……”陆绎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转而道,“那不如让你徒儿去看看吧。”

他这般说来,杨程万自然不好再推辞,转头朝杨岳今夏吩咐道:“你俩就上船去,要仔细……”

“头儿,我何时不仔细了?”今夏奇道。

杨程万狠瞪她一眼,仍叮嘱道:“仇大将军的生辰纲非同一般,你二人细细留意,且不可胡乱说话,明白么?”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尽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毕竟是父子俩,杨岳已隐隐意识到此事有蹊跷之处,与爹爹对视一眼,方与今夏登上邻船。

押送生辰纲的这只站船与今夏她们所乘之船要大许多,生辰纲的那批箱子就存放在军士们舱房的下面,且有军士把守门外。据王方兴所说,两个时辰便换一次岗,船舱内外皆有军士守着。

“里头的军士莫不成被杀了?”今夏边行边随口问。

“那倒没有,他们全都昏倒在地。”

“中了迷香?还是蒙汗药?船上负责饮食是谁?还在吗?”她习惯性地连珠问道。

答话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儿,生得一派天真浪漫模样,问起话来却是老成得很,当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船上大伙儿的吃食都是一样的,且晚饭后才换得班,之后他们并未吃过别的东西。

有军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往存放生辰纲的船舱去,今夏行得甚慢,一路东看西瞅,刚弯腰入舱口,便刹住脚步,连着嗅了好几下,笑眯眯道:

“大杨,你闻,这迷香真不错,还是韭菜味的。”

杨岳也跟着嗅,道:“这船上晚上准吃韭菜炒鸡卵了。”

“我说呢,怎么我一闻就饿了呢。”

今夏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饿的时候吗?”杨岳顺口调侃道,探身到舱内,看见三、四名军士歪歪斜斜地瘫坐在地上,确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样。

陆绎随后进来,淡淡地打量仓内,此仓长两丈不到,宽约丈许,仅有一门一窗,与寻常船舱无异。

“生辰纲一共有几大箱?”他问王方兴。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银首饰等等,其中还有字画与丝帛。”王方兴唉声叹气,“临行前仇大将军是再三叮嘱,我也是小心谨慎,这船只运生辰纲,不敢让其他人等上船来,免得人多手杂。可谁想得到这贼人这般狡猾……”

陆绎漫不经心地听着王方兴诉苦,看见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轻刮了下,放到鼻端轻嗅。

地上随处可见点点滴滴的蜡油!其上脚印纵横!

“这么多蜡油?”她自言自语。

“哦……这个是……”旗牌官忙解释道,“我因怕字画、丝帛等物受船上的潮气,所以特地用蜡将接口处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参将大人回禀过的。”

王方兴闻言点头:“是这么回事,那些字画名贵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们还是个精细人。”今夏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圆片,在火光下细细端详蜡油。

杨岳在昏迷的军士前蹲下来,靠近口鼻处闻了闻,嫌恶地皱皱眉头。

陆绎执起另一军士的手腕,修长手指搭到军士脉搏之上,仔细把脉。王方兴满面焦灼地在旁望着,忍不住问:“……如何?”

直过了半晌,陆绎才放下军士手腕,朝王方兴淡淡道:“性命无忧,再等一、两个时辰,待药效一过便可醒。”

“那就好,那就好。”王方兴焦急地握着拳,道,“说不定他们见过贼人,醒了之后能说出线索来。”

此时今夏丢了蜡脂碎屑,手持火烛,绕着这间舱室慢慢而行,时而偏头细看舱壁上的划痕,时而低头伸手丈量地板,最后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圆片照着窗框细看……

王方兴不知道这两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么鬼,见他们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又不说有什么线索,心下已经是极不耐烦,若非碍于陆绎的面子,早就将他二人轰将出去。

自那夜在新丰桥头,听今夏出言点出算命先生衣着上的破绽,现下又晓得她跟随杨程万,陆绎倒是十分想见识一下父亲口中所说的追踪术,故而不急不躁,慢慢等他二人在室内勘查。

所看到的细节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渐增,与杨岳对视片刻之后,便有些明白之前杨程万所叮嘱的话——“且不可胡乱说话”。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着实无趣得很,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着还是早些回船睡个回笼觉是正经。

“两位可是有线索了?”没有漏过她的细微表情,陆绎立时问道。

“这个……”今夏先看了眼杨岳,才慢吞吞道,“贼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等只怕是无能为力。”

杨岳在旁连连点头,看不出是在赞同她的话,还是在赞许她说的好。

王方兴摆摆手,一脸早就料到的模样:“这又不是寻常偷鸡摸狗,你等查不出来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来也就不指望你们,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个呵欠,今夏也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拖上杨岳便打算走了,却又听见王方兴还在背后朝陆绎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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