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布揭开,现出那幅气势恢宏而又阴森恐怖的巨大壁画。
威严阴沉的各殿阎罗、狰狞的鬼王、满壁飞动的各色小鬼,还有诸多触目惊心的地府刑具和受罚的各色罪人,在烛火下纤毫毕现,呼之欲出。虽然袁昇已看过多遍,但此时仍觉肌骨生寒。
陡然间,他的身子一震,目光集中在了壁画左下角上。那地方画了个罪人正被小鬼按住开膛破腹。明晃晃的烛光映照下,却见那罪人身上红芒闪闪,极是醒目,仿佛像是刚被淋上了鲜血。
“那个鬼卒呢?”袁昇叫了起来。
对这幅画的很多细节,他都熟记于心,他清楚地记得罪人身旁有两个鬼卒行刑,一个按住罪人,一个则伸手插入罪人腹腔。但此时,画上只有按住罪人头胸的小鬼,而另外一个更恐怖的掏腹鬼王却已不见踪影。
“哎哟,这人被开膛破腹,五脏掏空,这死法和寺外刚死的那人一个样。”吴六郎也大叫了起来。
一模一样的恐怖惨状,只不过一个是幻想的壁画,一个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寺内鸦雀无声。
半晌,慧范才哆哆嗦嗦地解释,说这壁画虽然灵异一些,但绝不会变鬼杀人。至于那个消逝的鬼王,他更是一口咬定是袁昇记错了,那地方本就是一处空白,颜彩早已脱落。
“我们已查明了死者,”薛捕快刚得了手下传讯,这时赶过来叫道,“是西市里放债的韩跛子,五十来岁,这人吝啬狠毒。三天前,他靠着放债钱,强娶了个十四岁的姑娘。那姑娘不愿嫁他,竟跳河自尽了。”
一个胡僧闻言大惊,喃喃道:“这么说,这死者韩跛子是谋财害命者,合该开膛破腹,这与本寺《报还经》上的记载一模一样……罪过罪过。”
祆教原本崇奉光明神,但流入大唐后也不停吸收佛教理论,而胡僧慧范头脑机灵,独创了一本《报还经》,掺入不少佛道之说,在长安胡商和百姓中居然大受欢迎。
此时,现实中发生的事却与神异传说越来越吻合,众人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袁昇忙低喝:“赶紧传长安县仵作吧,勘验尸身。至于壁画厉鬼杀人的传说,万万不可张扬。”
薛捕快领命而去。袁昇才将慧范拉到一旁,低声问:“你认识一个叫莫迪罗的波斯艺人吧,最近可曾见到他了?”
“这家伙啊,他和半年前投奔本院的檀丰大师是波斯旧识,前两月常来找檀丰借钱,但最近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慧范说罢,忙又唤来了胡僧檀丰。檀丰是个三十来岁的胡僧,大唐话说得虽不利落,表达得还算清晰,他果然也是十余日没有见到莫迪罗了。
慧范松了口气,忙赌咒发誓自己和檀丰所说句句是实,又再低声叮嘱,他这寺庙经营的买卖多与王公大臣相干,而太平公主的柜坊钱也是由他来亲自经营的。他慧范可说富甲一方,素来结交权贵,绝不会去勾结匪类。
听对方搬出了太平公主,袁昇不由蹙紧了眉头。
显然,丢宝贝的是安乐公主,而慧范给太平公主经营柜坊钱,盗宝人莫迪罗又常出入慧范这家寺院。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平公主派人盗走了安乐公主的宝贝?
依着太平公主万事争先、不甘人后的性子,在夺灯宴上被侄女安乐公主抢走了风头,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袁昇越想越是心惊。
不一刻,老爷子袁怀玉便匆匆赶来了。趁着仵作还在勘验尸身,父子俩在一间禅房内小心地分析了形势。
太平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在扳倒武则天、拥立皇帝李显登基的政变中居功至伟。安乐公主则是皇帝现下最疼爱的小女儿,号称大唐第一美女,绝色无双,又奢华无度。这二人是当今朝廷除了韦皇后外,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
两个公主,本是亲姑侄,偏偏一直进行着暗流激涌的争斗。
这种斗争很微妙,青春美艳的安乐公主深受父皇宠爱,又有母后做大靠山,在半年前太子李重俊作乱被杀后,便一直有人风传安乐公主要被立为“皇太女”,风头无二。
太平公主虽然在和侄女的争斗中暂处下风,但这位姑姑智谋过人,在武则天时期便掌握政权,眼下更是颇受其皇帝哥哥倚重,多位朝臣出自她门下,对大唐朝政影响深远。
夺灯宴则是两大公主一次明面上的争锋,可眼下象征安乐公主胜利的七宝日月灯偏偏丢失了。
袁怀玉更是唉声叹气。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还没有找到,京师重地又发生了恐怖的厉鬼杀人案,这位金吾卫主要长官的脑袋简直要炸开了。
好在死者是响催更鼓后才发现的。大唐有宵禁之制,当时街上的行人已没有几个,应该没多少人看到。袁怀玉急命所有金吾卫加紧行动,严控什么恶鬼破壁杀人的谣言传出,免得人心惶惶。
父子二人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老爹负责追查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派人四处追查莫迪罗的下落;袁昇则要深查恶鬼破壁杀人案。
袁昇向老爹讨要了吴六郎为助手,乔装后便直接住在了西云寺。
金吾卫和捕快们终于散了去,方丈慧范向袁昇说尽了好话后也告辞离开,袁昇的厢房才安静下来。
夜深人静,他躺在榻上,苦思对策。
窗棂上忽地传来轻轻的三声叩响,跟着房门轻启,走进一人,这人头戴软裹巾式幞头,很懒散地披一件铜钱纹的圆领窄袖。虽是一身商贾打扮,却带着一股凛凛的剑意,他竟是在龙神荒庙内见过的剑客陆冲。
“天擦黑的时候就看见你来了,见你急得像猴,忙得像驴,某不便打扰,候到深更半夜才来见你。”陆冲大咧咧地坐下,用他惯有的陆氏幽默言语打了招呼,便摸出了腰间的酒葫芦,猛灌了几口酒。
原来陆冲那日荒庙脱困后,竟没有离开长安远走,而是换了身商贾装束,这两天一直躲在这间胡寺内。
按他的说法,得罪了宗相府,大是麻烦,对方府内高手多是道家奇人,必然会在京城外的要道中布下罗网,所以他干脆伪装成香客,躲入城内的这间胡寺,反而不显踪迹。
“妖魔破壁杀人?”
陆冲早看到了黄昏时寺庙内发生的异变,此时不以为意地摇头道:“那也没什么稀奇。你在那破庙中,不也曾经用画龙点睛,召唤出壁上的神龙破敌吗?”
“那是画龙术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神龙,”袁昇知道他是个直性子人,倒很想跟他聊聊这奇案的案情,“天下道术,神、气、阵、符!我所修的画龙梦功,介乎符、神二道,所谓‘一点灵光便是符’,神龙是我的元气和符咒之力所化,受我的元气操纵,那场热雨耗费我不少功力,但声势很大,所以惊走了青阳子。”
陆冲哦了一声:“所以说,壁画上的厉鬼也罢,神龙也罢,都如戏子们身上的衣服,真正能生出奇效的,是那施法人?”
“不错,壁画上的鬼怪妖魔,再如何活灵活现,也是一堆颜彩而已,它们不可能下来杀人。至少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妖法。”
陆冲兴冲冲地一拍大腿:“这鬼怪杀人奇案,勾引得本剑侠起了好奇心。老弟,我准备帮你一把。”
袁昇眼前一亮:“有劳了,我瞧许多麻烦都与这座奇怪寺院有关。你回去后,还以商贾香客的身份潜伏寺内,帮我多多探查。”
陆冲嘿嘿笑道:“你觉得真凶就在寺内……那你最怀疑的人是谁?”
“应该便是那神秘失踪的莫迪罗吧,现在金吾卫正满长安地追缉他。他或许不会潜伏于寺内,但这座胡寺仍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还有安乐公主府那失窃的七宝日月灯,必然也与他颇有干系。”
“安乐公主府,七宝日月灯?”陆冲不以为然地信手比画着,“虽然本剑侠没听说过,但那种巴掌大的宝灯,应该很容易丢吧?”
袁昇蹙了蹙眉,心中闪过了些什么,却没有言语。
陆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嘿嘿,本剑侠其实最懒得管闲事,但我欠你个人情,便帮了你这个忙吧。”
二人为免惊动寺僧,连灯烛都没有点,又细细聊了几句,陆冲便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