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才一迈步,怪叫嘶吼声又再响起,而且更加疯狂。
袁昇忽然心中一动,猛然加速飞奔。随着他步法陡快,惨号声变得悠长起来,却也愈发凄恻惨厉,变得更加怨毒阴森。
更可怕的是井壁也慢慢翕动,仿佛那巨大的怪物在蠕动自己的肠子,要将进入体内的异物消化掉。难道五师兄便被这怪物给消化了?
袁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天下道门还有哪派的法阵能设置出如此怪相来。他只得拼命奔跑,只盼着在怪物将自己消化之前,能突破这古怪之地。
好在师门秘制的万年烛能耐阴风,他这般飞奔,照样光焰不灭。
突然间双臂剧痛,一道道鲜血迸射出道袍,随着他步伐加快,手臂上的裂口和血流也不断加速扩大。袁昇大吃一惊,难道这怪异的地方居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让肌体无端受损?他猛一低头,才发现手上竟生出了细密的鳞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昇觉得自己要疯了,忙将金光咒、伏魔咒、太乙神咒等诸般护身法咒拼力默念起来。
但似乎没什么用。手臂上还在继续翻出密鳞。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脸,心下更惊,脸上虽没有鳞片,却生出了无数皱纹,甚至颔下的胡须也暴长起来,仿佛这片刻工夫他就老了数十岁。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斜刺里扑来。这一撞事先全无征兆,袁昇被黑影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浑身剧痛之下,拼力稳住了身形。
那黑影也晃荡着退开,随即又飞快地爬了过来。那是……巨龙?鳄鱼?狻猊?
那东西终于完全爬到了烛火下,竟是一只巨大的蜥蜴。巨蜥的脊背、四肢已经鲜血淋漓,甚至脏腑都已从破裂的腹腔拖出,密生鳞甲的身上竟挂满了各色蛆虫。那些蛆虫正狠命地咬噬着它。
不知怎的,袁昇觉得巨蜥望向他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敌意,只有说不尽的哀怨、绝望、悲哀和同情。
袁昇本该不寒而栗,但这时却已忘记了痛楚和畏惧。他想到自己手臂上的鳞片,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那蜥蜴就是五师兄,这怪井将五师兄变成了蜥蜴,莫非下一刻,自己就会这般模样?
“五师兄,是你吗?”他的声音颤抖而虚弱。
蜥蜴只向他点了点头,目光更加哀痛,忽然转身向前飞蹿而出。袁昇几乎不假思索地飞步跟上。
再次飞奔起来,耳边的嘶号声愈发凄惨,此起彼伏的闷嚎中,袁昇胸背上的皮肤爆开无数裂口,一道道血花飞溅出来,裂口则迅速地被鳞片填满,而手臂上最先生出的鳞片则在迅速增厚。
袁昇这才看清,原来井壁上蠕动的都是鳞片。他忽又冒出一个怪异念头,那些发出绝望呼号的,也许跟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却被这怪井变成了披鳞戴甲的蜥蜴,然后再被深井同化,变成“井壁”!
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也许就是变成井壁上蠕动的鳞片,他便生出一种深深的绝望感。这座镇元井果然是本门禁地呀,怪不得师尊生前曾严禁弟子靠近,可恨自己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钻了进来……
那只巨蜥还在拼力飞蹿着,沿途拖了一地的鲜血。袁昇也只得不管不顾地跟上。
前方骤然光亮刺眼,袁昇不由得止住了步子。
“三清四御在上!”终于看到了那怪物,被惊得浑身颤抖的袁昇不由默念了一声道号。
那怪物有人的身躯,却生着九个怪头,只是头脸四肢躯干上都密布鳞甲,连九只怪头上都是细密的鳞片。看那九个头,居然都是人类的五官,有的面容极彪悍,有的面容则极丑陋,有的面容颇俊俏,更有的则长发垂掩,容貌温婉娇媚如女子。只是这些怪头都微垂着,九双眼睛都紧紧闭着。
在这怪物的体外则箍着一层薄膜,那层膜渗着沁人肌骨的冰冷气息,仿佛是九幽地底的千载寒冰。那刺目的光亮不知是那道寒膜发出,还是这怪物自己生出的。
这样耀眼的光芒,这样一只庞然巨怪静静地凝立在那儿,甚至有些惊心动魄的妖艳美感。
九首天魔!袁昇暗自长长舒了口气。看来这天魔已被这寒冰般的薄膜冻住,那层膜便是师尊留下的封印禁制。
但他那口气还没有喘匀,眼前异变陡生,寒冰内部猛然一亮,正中怪头的那双眼睛陡地睁开了,那双森冷的眸子爆出一道强光,直射寒膜外的袁昇。
那目光如此冷酷和怨毒,竟激得袁昇浑身一个哆嗦。跟着又一双眼睛张开,接着是第三双,第四双……
随着一双双眼睛的张开,箍在天魔体外的那层薄膜开始剧烈地抖颤起来,一道细小的裂纹忽然从中裂开,并越挣越大。
果然,这天魔要突破禁制了。
这念头才一闪,那最后一双眸子已然张开。跟着九个头齐齐张开大口,有的狂笑,有的大哭,有的嘶喊,有的呻吟……剧烈的声浪中,那层寒膜也发出痛苦的嘶叫,裂纹越来越密。
袁昇的双耳也要被那九首怪物的号叫声震破。他知道此时形势紧急,这九首天魔马上要破除封印了。
袁昇大喝,出剑。他倒擎春秋笔,笔尾骤然弹出一段锐利的剑锋。此剑名曰掩日,据说为当年越王所铸的锟铻之神八剑之一,剑虽不长,但极为犀利。
掩日神剑耀出灼人的寒芒,直刺向正中那只怪头。哪知剑光才闪,那只蜥蜴便疯了般蹿起。它似乎对袁昇的剑法了然于胸,这一蹿正好挡住了那剑势,嘶的一声,长剑透体扎过了巨蜥的腹部。
袁昇大吃一惊,甚至不敢拔剑,否则长剑拔出,这巨蜥立刻就会开膛破腹而亡。他只得怔怔松手。那还插着半截剑身的蜥蜴则继续跃起,疯了般撞向那天魔。
砰然一声巨响,寒膜内的九首天魔竟露出惊骇痛苦的神色。跟着便是第二声大响,天魔浑身巨震,九双眸子一起闪亮,透出无奈的怨毒神色。
便在袁昇震惊茫然之际,蜥蜴则仰头发出沉闷的巨吼,第三次狠狠撞击过去。
一声刺耳的嘶鸣响起,那寒冷的薄膜终于如脆冰般破裂。奇怪的是,在寒膜破碎的一瞬,里面的九首天魔并未破封而出,而是发出凄惨仓皇的嘶号,其轮廓也迅速模糊起来。那九首魔怪的形象还在无奈地挣扎,但一双双眼睛却只能黯然闭上。
在最后一双眼睛如残灯般熄灭的一刻,九首天魔的嘶号声也同时止息,那魔怪之形则如最后一瞬的烟花般爆开,随即消逝无踪。
“明白吗?”巨蜥痛苦地倒地,竟口吐人言,“千万不能触碰那层膜,那才是……真正的机关!”
它庞大的身躯不住抽搐,随着每一次抽动,它的四肢上的鳞片便抖落不少,转眼间他的双臂已经回复人形。
“五师兄,果然是你!”
袁昇忽然明白,正是这只蜥蜴,也就是五师兄救了自己,原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封印的所谓天魔,那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机关则是那层寒冷刺骨的膜。巨蜥适才拼命挡住了自己的剑,禁止自己直接触碰那层膜。
否则会怎样呢?很可能就是自己如同五师兄一样,便异化成一个怪兽。
但凌尘子这般不惜一切地撞破了那层膜,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全身伤痕累累,腹部还插着掩日剑,甚至肠子已经流出。
“快走!”凌尘子虚弱地吼叫起来,“那层膜……在修复,快,快从那层缝隙中逃走!”
果然,那层本已残破撕裂的薄膜正吐出无数的细丝,许多缝隙正在渐渐地接驳、融汇、闭合,中间那道巨大的豁口中更是缀出千丝万缕,正在慢慢变小。看来这井内的神秘天地随时会自己修补伤口。
“我们一起走!”袁昇大吼,一把揪起了凌尘子。
“时间不多了,不要管我,否则你突破不了那层天地。”凌尘子想挣扎,却已全身无力。
袁昇不管不顾地提着凌尘子的背心,大吼一声,向那道豁口飞奔。一声怪异的巨响,他撞了过去。
下一刻,剧烈喘息着的袁昇发觉自己正站在亭中。
这里赫然是锁魔苑那黑沉沉的铜亭,连月光都无法穿透进来的八角铜亭。那口神秘的镇元井就坐落在铜亭最黑暗的中心,犹如一只乌黑的眼,狰狞地望着他。
“我一定要确认,是天魔的缘故让师尊早亡,不是我,不是我!”五师兄凌尘子站在井边,执拗地望着他。
袁昇叹道:“好吧,你下去!不过,我得待在这里,给你……”话没说完,他急忙顿住,骤觉一阵深冷的凄寒,怎么会是这样?自己怎么会重复先前的情景?
自己明明早已看到五师兄下了镇元井,而且自己也早就追踪而下,在井下看到了无数诡异情景,可眼下,自己怎的又回到了井边?难道这座古怪的镇元井,竟能让时光倒流?或者,自己又开始做那怪梦,在梦中会重复现实?
凌尘子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毅然向镇元井潜下。
深黑的夜,寂静如海,袁昇浑身颤抖着望着凌尘子正如一道黑烟般慢慢沉向井内。
看来时光真的倒流了,自己是否还会选择让五师兄下去?
“不!”他猛然仰头,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一股钻心的痛楚袭来。他的神智一清,不由大喝道,“这不是梦境,也不是时光倒流,这是……幻象!”
幻象!
随着这两字怒吼而出,黑沉沉的铜亭消逝了,乌黑如怪眼般的镇元井消逝了,正在一点点沉下的五师兄则用一丝奇异而怨毒的眼神盯着他,最后也如一缕薄雾般消散而去。
一抹温柔的月光当头照下来,袁昇发现自己正倒卧在有些清冷的街道砖石上。
清风如水,明月如镜,柔软浓密的垂柳在低回的夜风下在他的头顶轻拂着。这一刻宁静而美好。袁昇发现,这里竟是西市附近。
“五师兄!”他猛然低头,才惊骇地发现,五师兄凌尘子就在身边,却已奄奄一息。他的内脏流出,掩日剑就反插在他的小腹上,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明白了吗?”凌尘子虚弱地笑着,“也许这是一个很大的局。好在我明白了,师尊不是因我而死,我也……不负师尊!”
那道笑容忽然在那张苍白的方脸上凝固。
“五哥!”袁昇凄恻地惨呼了一声,却发现,五师兄凌尘子真的死了。这一切,竟与自己的梦中所见依稀相似。
他又拼力咬唇,很希望这是个梦,但钻心的疼痛无情地提醒他,这完全是真实的。
忽听得悠然的钟声传来,袁昇茫然抬起了头,才看见前方的垂柳浓荫处那一角尖尖的殿檐。他恍惚了一下,才认出那中西结合的神秘建筑,正是西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