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历空白的记事页上洋洋洒洒写了几行,王谨骞潇洒流畅的字体越写越快,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已经将雷氏收购方案的简要做了出来。伴随着最后一个字完成,王谨骞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带了些顽劣的笑意。
“那个……王总?”江助理目瞪口呆地看着王谨骞,疑惑地发问,“您要收购雷氏?”
王谨骞迅速回神,坦然自若地撕下那张台历纸扔到垃圾桶里:“一家卖画的,我收购它做什么。”
江助理微微松了一口气。
王谨骞拿起桌上已经变温的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微微一笑。
“投行好久没做技术性破产业务了,可以试试。”
今年端午来得晚,六月下旬才将将迎来这么个难得休息的节日。每回碰上这样的日子,是周嘉鱼最头疼的时候。
周嘉鱼一大早关掉花店把小月亮送到她的授课老师那里,先是提了一小袋粽子去看了她年迈的姥爷,在老头的再三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驱车回家。
周家今天也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周景平难得不去上班,早上从楼上下来看见妻子曹芸正跟着家里的保姆洗苇叶,手脚勤快地把糯米成团打馅儿。
曹芸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喜滋滋的:“今天致涵回来,我跟张姨一大早去超市买的豆馅儿,你瞧瞧,甜着呢。”
周景平路过餐桌时无意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记得包几个带红枣的,她不爱吃豆馅儿的。”
曹芸打糯米的手一停,转头朝着保姆吩咐:“去把冰箱里搁的枣儿拿出来。”
看着沙发上看报的周景平,曹芸手下麻利地捆着粽子,嘴上念叨:“年年忘不了单给她包几个带枣儿的,只是你这当爹的记着,她当闺女的可不领你这个情。”
周景平抖了抖报纸,似乎并不理会。
曹芸不甘心:“老周,我这话虽然你不爱听,可是我还得说,这丫头也老大不小了,你们爷儿俩怎么样我这个做后妈的管不着,但是你自己心里可不能没个数,致涵跟她都是你闺女,手心手背的,你可得有个掂量。”
周景平从报纸后哼了一声,神情不满:“你也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什么时候你能少些个风凉话,大家都自在。”
曹芸刚要张口,便被周景平严肃的言辞堵了回去:“她是我女儿,我怎么对她还轮不到你来教育。”
“是是是!!她是你们周家的嫡女、嫡孙,是你跟胡家的生命延续,姥爷、爷爷都拿她心肝宝贝儿似的疼着,我这个后来的自然是说不上什么话,又哪敢说什么,周大书记你扪心自问,你这个女儿我可有委屈过她一次?”
曹芸红着眼端着一盘粽子去厨房,把东西摔得乒乒乓乓。
家里的阿姨闷声看了周景平一眼,不敢说话。
周景平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便挥手上楼去了。
明眼人都知道,周景平心里也知道,对于周家,曹芸母女毕竟是后来的,虽然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但是曹云心里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总是抹不去,她怕周家只认周嘉鱼这一个女儿,不认周致涵。
晚上开饭的时候,周致涵是和周嘉鱼一前一后回的家。曹芸笑着打开门刚接过女儿的包,就看到周致涵身后站着的周嘉鱼。
周嘉鱼手里拎着刚从商场买的水果和钙片,平静地和母女俩打招呼:“曹姨,致涵。”
“哎。”曹芸点点头,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场面十分尴尬,“回来了就快进屋吧。”
周嘉鱼换了鞋往餐厅走,见到餐桌主位上的周景平,顺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保姆张姨,并没有看向他:“爸。”
周景平拉开自己旁边的椅子,目光打量着周嘉鱼,十分温和:“洗洗手,准备吃饭,今天你曹姨特地给你包了红枣粽子,你打小儿最爱吃的。”这孩子,瞧着好像比上次更瘦了。
周嘉鱼洗好了手,坐下朝曹芸道谢,言语中很是疏离。曹芸的女儿周致涵比周嘉鱼大了一岁,现在在考博士,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可是对周嘉鱼,周致涵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就算再为母亲抱不平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闷头盯着桌子不吭声。
人齐了,就算是开饭了。
饭桌上曹芸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不断给她布菜询问学习情况,母女俩亲昵得不得了。周景平安静听着,偶尔给出点意见。周嘉鱼一个人坐在左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青菜,无端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
“嘉鱼,你最近怎么样?挺好的吧?”周致涵看着对面的周嘉鱼,瞪着眼睛十分关心。
“挺好的。”周嘉鱼一颗一颗夹着花生米,嚼得嘎嘣嘎嘣响,“有吃有喝,有钱花有房住,不劳操心。”
周景平干咳一声圆场,生怕场面尴尬:“你今天晚上在家住吧,明天再走。”
周嘉鱼干脆地回绝:“不了,晚上还要接小月亮回去,一会儿就走。”
提起小月亮,周景平严肃起来:“那小女孩怎么还跟着你?她爸爸没有接她走吗?”
周嘉鱼夹花生米的动作一顿,扭头看着周景平:“你怎么知道她爸爸要接她走?”她把筷子放下,重重往后一靠,忽然明白过来,“是你干的对吧?”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周嘉鱼眼睛在餐桌无声地扫视一圈,曹芸和周致涵握着筷子谁也不吭声,保姆在厨房洗刷的声音也变小了。
“我是考虑……”
“周景平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啊!!!”周嘉鱼愤然起身,动作猛烈得碰翻了椅子,实木的椅子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周景平没料到周嘉鱼的反应如此之大,当着曹芸和周致涵的面儿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大喊大叫。周书记平日里也是进出有人跟随,到哪里去别人都要毕恭毕敬的人物,现在在自己家里被自己的女儿指着鼻子大喊大叫就算脾气再好也气得白了脸。
周嘉鱼遗传了她妈妈很多基因,除了五官以外还有她妈妈优秀的身高。她梳着马尾,站起来发脾气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要与周景平离婚的妻子。
“周嘉鱼你还有点教养没有?”周景平怒极,刚迈入五十岁大关的他看上去官威十足。
“你是我女儿你说我有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还在上学呢,天天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算是怎么回事?别人问起你又怎么说?那孩子有父亲有母亲,你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回家?”
“有那样的父母回不回家还有什么意义?我愿意让她跟着我我也养得起她,你管得着吗?”周嘉鱼掐着腰和周景平对峙,“我现在带着个孩子让你觉得很丢脸是吗?周景平,我被接到姥爷家养了七年,你去看过我几次?我今年二十三岁,我后妈生出来的女儿比我还大一岁,你就不觉得讽刺?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你没脸啊?”
“周嘉鱼!”像是被踩到了最痛处,周景平强忍着打她的冲动大掌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吓得曹芸母女都站起了身,“这孩子你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
到底姜是老的辣,相比周嘉鱼的张牙舞爪,周景平反而冷静下来。他看着周嘉鱼,异常平和地说:“我既然能联系到当地民政局找到她爸爸,就能把她送走。这事不是你能决定的。”
周嘉鱼站在餐厅里,呼吸起伏很大,她盯着她爸爸,好像下一秒就能把房子拆了。
父女两个正剑拔弩张的时候,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张姨见状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去开门,心想着谢天谢地来了客呦,否则打起来可怎么好。
王谨骞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容。
曹芸听见声音忙跑到门厅去,周致涵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生怕让外人看了笑话。
王谨骞的妈妈和周嘉鱼的爸爸在工作上偶有交集,两家并不算陌生。
“谨骞来了?”曹芸强打着笑把人迎进来,朝餐厅扬声喊道,“老周,意敏的儿子来了。”
周景平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警告似的瞥了周嘉鱼一眼才往外走:“你小子怎么今儿个过来了?”
王谨骞不经意地看了眼背对着他笔直站着的周嘉鱼,把手里提着的茶叶递给曹芸,也不往里走:“我妈让我给您送一盒茶叶,说是上回早就答应您的。今儿个过节,院儿里的孩子难得凑得齐,我们寻思出去玩一会儿,就差嘉鱼一人儿了,让我过来叫她。”
周景平长长地哦了一声,半天才缓了口气:“你们年轻人爱玩,去吧。”
“得嘞!”王谨骞朝周景平没大没小地打了个千儿,径直过去拉周嘉鱼走,像是没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走吧走吧,别磨蹭了,咱一起过去接愿愿。”
周嘉鱼被他拉着往外走,一直低着头。王谨骞扶着大门的把手跟周景平再见:“周叔,曹姨,改天我再过来看你们啊。”
周京平叹了口气,跟他摆手:“别玩得太晚。”
刚晚上五点,天还是大亮的。王谨骞穿着宽松的半袖衫,一只手握住周嘉鱼的手腕一只手还拿着她搁在门口的包。周嘉鱼跟着他往前走,也不抬头,好像忽然没了生气。
等到拐过周家大门以后,两个人站在花坛后头,王谨骞才腾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她。
那手帕是Burberry今年的定制限量发行版,经典的英伦格子上带着他身上清冽熟悉的味道。
他把手帕毫不留情地揉到周嘉鱼的鼻子上,声音在黄昏后显得无奈又心疼:“哭吧。”
周嘉鱼按住鼻子上那条手帕,迅速转过身去。她哭得压抑沉默,从王谨骞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抖动的肩膀和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
他也不哄她,不说任何安慰的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等她哭完。
周嘉鱼不是没完没了的个性,哭过了发泄出来了几分钟就转过来身来,脸上除了一双发红的眼睛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她把皱皱巴巴的手帕伸出去,想了想又缩手拿了回来。
“我洗干净了还给你吧。”她说话有点瓮声瓮气的,垂着睫毛,有点窘迫。
王谨骞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双手揣在裤兜里盯了周嘉鱼一会儿,忽然乐了:“还别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头一回瞧见你哭。”
她头发有几根粘在眼角,大概是被眼泪打湿了。王谨骞在裤兜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还是没忍住往她脸上拂去。他故作镇定地帮周嘉鱼拨开头发,温热的指腹下触感柔嫩冰凉。
“老远就听见你跟你爸喊,我在门口寻思半天才敢敲门进去,周嘉鱼,平常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想到生起气来也挺吓人的。”
周嘉鱼踢踢踏踏地踩着路边的小石子,难得对他没躲闪。晚上空气有点闷,她干脆就着花坛的台阶坐下来,声音闷闷的:“我得谢谢你啊,你再晚来一分钟,估计周景平的大耳刮子就招呼上来了。”
王谨骞站在她旁边皱眉:“他打过你?”
周嘉鱼不置可否,只仰着头发呆,身上穿的白色长衫被微风一吹,更显得她消瘦单薄。
“小月亮要被她爸爸接回去了。”
王谨骞一怔,随即接道:“好事啊。”
本来周嘉鱼特别感激他把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心想着上回在车里闹别扭那档子事儿可能就是他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还打算认真地跟他说说心里话,谁知道他竟然跟她说出这么几个字。
周嘉鱼不可思议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哎!”王谨骞眼明手快地拽住她,摸不着头脑,“你走什么,我说得不对?”
“男人都冷血。”周嘉鱼不想废话,挣扎了两下未果,低声威胁他,“走开。”
王谨骞往前凑了两步,利索地摇头:“不走,你这是忘恩负义,刚把你从家里弄出来,马上翻脸不认人啊。”
“你先撒手。”
他又把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了点儿:“不撒。”
花坛上面是红黄两色拼出来的五星红旗,俩人站在下头拉拉扯扯甚是惹人注目,这个点儿家家都是开饭的时候,不少车从大门驶进来都在俩人旁边刹一脚打声招呼。
“谨骞,嘉鱼,你俩在这干吗呢?”
“战叔!”王谨骞牵制着周嘉鱼手忙脚乱地跟车里的人问好,“聊会儿天,马上回去了。”
战翱看着两个人,硬气苍劲的脸上全是意味深长。
王谨骞带着周嘉鱼往更隐蔽的地方走,显然对她的拳打脚踢招架不住:“这地儿不适合聊天,咱俩找个地方好好说。”
“有什么好好说的啊,跟你没什么可说的,王谨骞我发现你真是有一种让人刚想对你感恩戴德然后就迅速恨不得跟你老死不相往来的本事。”
嘿!
王谨骞不服,手下用了点儿力气把她按到车门上:“就因为我说了一句小月亮被接走是好事儿?周嘉鱼你能不能理智点,就算今天你爸不背着你联系她父母,总有一天小月亮会长大,她有自己独立的生活,到时候你怎么办?还做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监护人?”
“所以就让小月亮跟着她那没良知的爸爸回去?有那样的父母跟自己一个人生活有什么区别?!你知道我捡到她的时候她有多自闭吗?整整半年才愿意对我露出一个笑脸。这样不负责任能狠心把自己的孩子都丢掉的人,我为什么要让她回去?”周嘉鱼情绪不稳定,脸涨得通红。
“嘉鱼,你不能把你个人的情感因素强加到小月亮身上。”
王谨骞放开她,与她并排靠在车门上。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他的话却在周嘉鱼心里惊起好大波浪。
“她才十几岁,正是需要父母的年纪,你不能因为她爸妈的一次过失就代替她拒绝享有亲情的权利,可能……有些事对你来说是一个遗憾,是一种缺失,但是你不能强制性地用你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弥补另一个你。你比谁都清楚,自己最需要什么。”
王谨骞甚少用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话,周嘉鱼一时语塞,竟找不出反驳他的话。他句句轻描淡写,却字字珠玑。
“你爸让人接走她也是为你好,你才多大?二十三岁?二十四岁?一个连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的女生天天还得照顾一个孩子,不是说小月亮是累赘,但是你得承认,她确实已经成为你生活中一个不太轻松的负担。”
的确,她每天去学校上课排练的时间都有限,怎么还能有空腾出来照顾一个快要上初中的孩子呢?想想最近这一段日子,小月亮大多时间都是在授课老师家里生活的,她只是晚上有时间的时候才去把她匆匆接回来,以后她会越发分身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