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旌节随风而动，一袭金甲的黄琬端坐主位，主位并左右两侧的两个席位抬高三阶。其中张举在黄琬右侧，左贤王于夫罗在右侧，三人背后是三排卫士沿着左右展开，皆是重甲黑色披风。一排卫士提戟，一排卫士司戈，最后一排则是擎旗卫士。
台下两列马扎，右列是以张纯为首的破羌军将校，左列则是义从联军中的各部大人、匈奴军司马、长史及一应从事。
无资格列席的魏越手提仪仗用的丈长铁戟，与一众军司马立身在右列，旁观着会议。代表张温持天子旌节来北地的黄琬，表面上、实际上的任务就是抚慰军心，并与东羌首领座谈一番，以宣誓朝廷对东羌降服的认可态度。
是于夫罗要覆灭休屠各部，才引发魏越设计刺杀休屠各部、拓跋氏这一事件，导致黄琬的立场变更，由单纯的抚慰军心、宣告对东羌的赦免，变成配合破羌军问罪、铲除休屠各部、拓跋氏。
休屠王以及休屠各部七大姓酋帅都是单薄素衣而来，休屠王脖子上还挂着一方金印，一众人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将降服的姿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休屠各部的罪行是抗拒右贤王的征调，拒绝为大汉效力，这是诛心之罪。这类罪行的惩戒，就在于可行不可行之间，旋转余地很大。
故而，休屠王垂着身子，进行解释，不是他们对大汉心存不满抗拒兵役：“小王恳请黄公容小王辩解一二，右贤王征调小王时，那时汉军受围乌支，叛羌奸计得逞气焰弥天，各杂种小部见机而起使得周边大乱。小王所部，南有叛羌侵扰，北有诸多杂种小部、马贼的生乱，实属不得已敷衍右贤王，非是存心之故。”
黄琬面目刚毅，只是张开嘴呵呵发笑，有笑声没笑容：“哦？此言当真？”
“当真，众目睽睽之下，小王怎敢怠慢、欺瞒黄公？”
“可是，本官听闻鲜卑西部索头部大人与休屠各部比邻，与尔休屠各部共有外患。为何，这索头部能尽出精骑，你休屠各部却推三阻四？”
黄琬说这句时微微侧头看拓跋诘汾，在魏越中介下拓跋诘汾也与黄琬之前说了两句话，此时拓跋诘汾眉头舒展，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该有的得意，和喜悦。
“黄公，小王与索头部比邻而居，然而索头部强盛于小王两倍有余。小王所患之大几于生死，于索头部而言不过疥癣之患，难伤皮毛。”
休屠王这话一出，他虽然垂着头，可也感觉到一丝丝不同，起码黄琬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在沉吟。
他稍稍抬头眼珠子上翻瞥一眼黄琬，黄琬正抚须沉思，不时扭头打量拓跋诘汾，休屠王又斜眼顺着看去，见拓跋诘汾面色僵硬。
如休屠王期望的那样，黄琬似乎对拓跋氏生出了忌惮之心，以夷制夷是基本的边防策略，匈奴种系的休屠各部，与鲜卑索头部，比邻而居因水草原因，绝对会生有龌龊，这正符合‘以小制大’的策略。
黄琬抚须片刻，侧头问于夫罗：“右贤王，不知休屠各部有多少帐？”
“休屠王乃我匈奴名王，其部虽近来衰落不比其先，但仍有约五千帐，可出健骑七千余，是我匈奴在河西最大一部。”
于夫罗说着扭头打量休屠王，笑呵呵又补了一刀：“其实力雄厚，不在我右贤王部之下，故而向来跋扈。”
黄琬颔首，又问拓跋诘汾：“索头部又有多少帐？”
拓跋诘汾起身，欠身施礼：“回黄公，我部有民户六千七百余帐，清巢之战，尽出老幼，可达万三千骑。”
黄琬抚须，又问张举：“居庸侯，明岁出凉州平叛时，还需多少义从骑士？”
张举斜目瞥一眼于夫罗，语气自信神态轻佻，：“不要有两万骑就好，若是本将来调度，乌桓部三千必不可少，再有万余骑为两翼，光凭我破羌军本部，便足以正面击溃叛军。”
谁都知道，破羌军在乌支之战中被围，导致未能及时与右贤王部汇合，进而导致右贤王聚集的义从部队在紧急情况下获得独立指挥权，几乎从张举这一路作战体系中分离出去，半隶属于张温。之所以是半隶属，因为另一半指挥权在名义上属于匈奴中郎将张修。
破羌军、张举失去对义从部队的指挥权，首先原因是乌支之战被围，其次主要原因是右贤王有要挟张温的举动。本来张举跟于夫罗就不熟悉，于夫罗想要拿到汉军体系的单独指挥资历就踩着张举、破羌军上去了，那张举自然厌恨于夫罗此举。
一听张举这话，休屠王立马讲道：“居庸侯，小王愿随居庸侯左右平叛西凉！”
张举与右贤王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只要还在一个指挥体系内碰头，必然会有龌龊滋生。右贤王的举动，也触动了汉军的底线，尽管右贤王拿到了单独一路的指挥权和资历，今后出征时很可能继续保留单独一路的指挥权，可他胆敢要挟汉军的黑历史难以洗刷。
得闻休屠王愿意出兵役，或许也是张举有意给于夫罗添堵，故劝黄琬：“黄公，北地南有先零羌诸部，东有没鹿回部，北有休屠各部、索头部，原本各自安堵，少有纠纷。近来先零羌心智惑乱，为害诸郡，然朝廷大军犁庭扫穴，东羌之乱业已平靖，不复为害。若今日重惩休屠各部，恐怕今后北地之东羌、匈奴、鲜卑纷争不已。如此，有违黄公平乱之初衷，故，本将以为当小惩休屠各部，令其明岁出兵，于军前戴罪立功，以儆效尤。”
黄琬捏须，双目半眯：“罪臣休屠王，居庸侯为大局着想故为你部开脱，不知尔意下如何？”
“回黄公，小王愿意出兵。休说是明年，就是眼前征讨叛军，小王也愿亲提锐骑三千为大汉冒雪征战。”
黄琬听闻呵呵做笑：“入冬之后怎堪大战？”
他这一笑，休屠王等人紧绷的神经一松，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其实他们最初拒绝于夫罗的征调也不存在问题，毕竟破羌军被东羌合围，怎么看都是大破、全歼难逃败局，可谁能想到破羌军竟然韧性十足的耗败了东羌士气，打了一场几乎不符合兵家概念的胜战。那么，下注错误的休屠各部，自然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其实黄琬心中也是遗憾，魏越给他说的很清楚，不是魏越存心和休屠各部、索头部过不去，而是右贤王要拿休屠各部立威。
没错，右贤王当初找黄盖要灭休屠各部，说的是希望明年开春时动手，将时间说到半年后，就是一种试探。如果说近期内就要灭休屠各部，这跟逼迫汉军没区别，他已经要挟、逼迫了一次汉军。
魏越的意思就更简单了，你右贤王要灭休屠各部以展现你王庭的威严，那么就让你看看汉军的威风。
这其实是一场汉与匈奴共享的‘杀鸡儆猴’，右贤王要拿休屠各部作为祭品，以增强王庭的威严；汉军则是拿索头部为祭品，警告乌桓、东羌和匈奴人。至于鲜卑人，从他们取代北匈奴后，汉与鲜卑之间或许偶尔能拉拉手，更多的时间都是死对手。
而汉军的威风，不是一个休屠各部可以满足的，还要搭上一个更为强大的索头部。这种威风传承已久，边郡长官没少干这类杀诸胡酋帅刷功绩、名声的事情。现在的汉军，虽然比不上前汉初年一汉抵五胡，后汉初年一汉抵三胡的战斗力，但对上主要的敌人鲜卑骑兵，在同等兵力下并不吃亏，虽然达不到一打二，但也不怕二，这就是现在的汉边军战斗力和士气。
魏越是站在汉军的立场上跟右贤王赌气，赌气明面上、背面上汉军、魏越、匈奴王庭、右贤王都是获益的，除了身死族灭的索头部、休屠各部，所有参与进来的人都是有好处的，这才是这场战争的三大彩头之一，黄琬没道理反对这件事情。
于公于私来说，黄琬只能支持这件事情。江夏黄氏对破羌军、义从联军的渗透已经很强了，他若反对，会让黄氏与军中校佐对立，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拓跋诘汾不清楚黄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担心这件事情出现反复。
看着黄琬亲自拉着休屠王入帐，一众人跟着鱼贯而入，这是即将开始宴会，可能是杀休屠王的庆功宴，也可能是一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从属联欢会。
帐门处，拓跋诘汾故意等了等，等到后面的魏越经过时轻咳两声：“魏司马，黄公这是何意呀？”
“无需多虑，此题中该有之意。”
魏越小步上前，面带笑意，笑吟吟的模样低声：“休屠各部骑士就在营外五里处驻扎，展现索头部勇力的机会就在面前。若首领不愿出力，此事我破羌军自能应付。”
“既与魏司马早有约定，某又非无信之人，怎会践约？”
拓跋诘汾说着侧身，面对帐外向着索头部三百勇士队列招手，一名满脸横肉长须环脸并扎成小辫的矮壮将领阔步而来，就听拓跋诘汾介绍道：“魏司马，此为我从弟达奚武丹，是我部悍将。如何调动，还请魏司马下令就是。”
达奚武丹上前重重抱拳，声音低沉带着五原、云中口音：“小将达奚武丹，拜见魏司马。”
魏越轻轻颔首，道：“我军骑士已从两翼出击，现在若无意外，应该断了其归路。故，索头部迅速出击，围而不战便可成事。”
不需要冲杀？
达奚武丹神情疑惑扭头看一眼拓跋诘汾，拓跋诘汾也是皱眉，就听魏越解释道：“有右贤王在此，尽诛休屠各部大姓之后，便可逼降其部。故，兵戈可动，却要少杀戮。为求声势骇人，索头部务必速发兵马。”
说着，魏越抬头看天，似在自语：“兵势如燎原烈焰而去，彼众而无谋，必措手不及。若整装而进，其必然率先察觉，可定谋略。不论是战，是降，皆不利于索头部，前者损兵，后者无益于立威。”
拓跋诘汾缓缓点头，现在休屠各部插翅难逃，如果轻装动员又不打惨烈战斗，不会有什么风险，即便有，比起休屠各部的牧场来，损失一些战士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都赞同魏越的策略，达奚武丹更没什么好反对的，这是个蔑视匈奴人的人，五千轻装而出的鲜卑骑士，哪怕在其他地方，都能击破、吓跑缺乏首领指挥的匈奴骑士，哪怕是同等兵力。这就是鲜卑人的自信，他们比现在的匈奴人，更像当年的匈奴人。
现在的匈奴人，在鲜卑看来，就跟汉初的义渠国人差不多，看着是放牧的，实际上已经中原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