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洲从骆少爷那里借了几本书。
她打算把小元宝送去蒙学,一年只需要一两银子的束脩。
但是呢,蒙学的先生也不是什么学生都收,太笨的、太顽皮的、品性不好的,都不行。临入学时,先生还要考一考学生的基础。考察的目的主要是因材施教,倒并不会因为学生基础太差而拒收。
林芳洲觉得,既然要考,那么考得好总归是能给先生留个好印象的。
所以她打听了先生的考察范围,从骆少爷那里借来了参考书,然后把书一股脑甩给小元宝,说道:“把这些都背下来。”
小元宝看了一眼,那些书无非就是《千字文》《算学启蒙》等小儿启蒙书籍,最难的不过是一本《诗经》,还是精选版本,只选了几十首诗,里面有备注和释义。他问道:“背这些做什么?”
“让你背你就背,过几天先生考你基础,你若答得不好,回家不给你饭吃。”
“不给饭吃”这样的威胁是很可怕的。小元宝最近很喜欢吃饭,并且他感觉自己的饭量越来越大。他怕林芳洲嫌弃他,因此一直没敢说。
过了几天,林芳洲带着礼物和封好的银钱,去了附近一所私塾。那私塾里有十几个学生,一位老先生,老先生留着山羊胡子,看到林芳洲引着小元宝到他面前,他摸着胡子,心里想道:这家人的孩子,都生得好面相。
先生扫一眼小元宝,问道:“叫什么名字?”
林芳洲连忙答道:“林芳思。”
“多大了?”
“十岁。”
“嗯,十岁才启蒙,是有些晚了。不过闻道有先后,学然后知不足,是以为可也。”
“是,是……”林芳洲连忙应承,其实并没有听太懂。想了一下,赶紧又补充道,“他往常在家时,上过几年私塾。”
“哦?那我先考考你。”
先生拿起书,开始考小元宝。
林芳洲就在一旁喝茶,她本想装作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听一听,结果呢,那些文绉绉的词,像千百只瞌睡虫一般,直顺着耳朵钻进她的脑子里,不知不觉,她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后来是小元宝把她摇醒的。
林芳洲揉了揉眼睛,问道,“考完了?”
小元宝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神情有些歉意。
林芳洲见他形状,便知不妙,把脸色一沉,斥道:“考得不好?我在家是怎么教你的?!”
“好了,你不要教训他了。”老先生的面色也有些难看,他抬手轻轻挥了一下,“你们请回吧,东西带回去。”
林芳洲有些意外,“先生,你不收他么?”
“你这弟弟,我教不了。”
“为、为什么?”
老先生面上有些挂不住,重重哼了一声,道,“我这小庙,容不下这么大的菩萨!快走吧!”
然后林芳洲和小元宝就被轰出来了。
林芳洲问小元宝:“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考我的东西,我都背出来了。”
“然后?”
“然后,他就很生气。”
林芳洲重重一拍脑门,恍然道,“他怕是以为我带你去踢馆了吧?”
“想来是如此。”
“你这笨蛋,谁让你把那些书都背下的?”
“你。”
林芳洲最后把小元宝送进了书院。永州县只有一个书院,名叫停云楼书院。停云楼原先只是一个富人起的一座小楼,后来富人家来了一位有学问的先生做客,住在停云楼,方圆几百里的学子都去停云楼听他讲学,渐渐地形成一个书院。如今那位大有学问的先生早已作古,书院却是保留下来了。
本着“有教无类”的办学理念,停云楼书院也设有蒙学班,学费一年二两银子,比一般的私塾要贵上整整一倍。虽然贵,那些稍微有些底子的人家,还是愿意把孩子送去停云楼启蒙,因为那里的先生好,氛围也好。
停云楼书院的启蒙先生也是要考基础的,小元宝这次学聪明了,进行答对时刻意藏个拙,那先生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后来又让小元宝写几个字。
小元宝写了自己的名字,那先生看着黑黢黢三个大字,眉头紧锁,道,“功课倒还说得过去,只是这字……也太难看了。”
小元宝低下头不说话。
林芳洲站在旁边,往他脑袋扇了一巴掌,“听先生的话,以后要好好练字,知道吗?”
小元宝乖顺地点点头。
“不要打孩子,”先生皱了下眉,对林芳洲的粗鲁感到很不满意,“你让他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便过来吧。”
离开书院时,林芳洲问小元宝,“你是故意背不出的,还是之前背下的已经都忘了?”
“故意的。”
“为何?”
“我身份特殊,不宜出风头。且,入学前水平一般,入学后突飞猛进,那功劳都是先生的,先生想必更加喜欢。”
林芳洲点点头。她想到了这个层面,却没料到,小元宝也已经想到。
想起小元宝的真迹,她又嫌弃地摇头,“你写的字,比我的还要难看。”
小元宝:“我不宜暴露自己的笔迹,所以从今日起,要改换字体。”
“原来如此,”林芳洲摸着下巴,乐了,“小小年纪,心眼很多嘛。”
解决了上学问题,林芳洲很高兴,感觉最近压在身上的包袱总算统统甩光了。一边走,忍不住哼起了歌,那歌声道:
“送郎出去并肩行,
娘房前灯火亮瞪瞪。
解开袄子遮郎过,
两人并作一人行。”
小元宝听着那歌声曲调欢快动听,可是仔细一品歌词,他有点尴尬,红着脸提醒林芳洲:“我还是个孩子……”
林芳洲有点得意忘形。
这时,赶马车的孙驼背看到林芳洲,唤她道:“大郎,这就是你那远房堂弟?”
“是,明日要去停云楼书院上学了。”
“好后生,往后考个状元回来,给你哥哥挣脸!”
“哈哈哈状元哪有那么好考,考个探花就好啦!”
“大郎,多日不见,你不去赌场耍个?”
“走啊,去!”
林芳洲近日烦心事多,也许久不沾牌了,今天被孙驼背一说,登时起了赌瘾,便要去赌场玩。
小元宝问道,“你做什么去?”
“我去玩,你先回家。”
“我跟你去。”
“回家去!你不回家,今晚便不要吃饭了。”
“我回家没事情做。”
“把柴都劈了吧,成天好吃懒做的,也不干活。”
小元宝只好回家劈柴了。他没劈过柴,便学着林芳洲的样子尝试,劈了一会儿,手上起了泡。他找了块干净的白布,把水泡裹起来,继续劈。
后来水泡还是破了,白布被浸湿了一块,他握着手,疼得面色发白,额角冒汗。
小元宝终于把柴都劈完时,天已经黑了。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要出门去找林芳洲,刚打开门,却见她回来了。
林芳洲失魂落魄的,看见小元宝,突然一把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
小元宝吓了一跳。她哭得那样伤心,令他也有些难过。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她,轻声安慰道:“别、别怕……”
“小元宝!”
“嗯。”
“我把钱都输光了!呜呜呜……”
小元宝悄悄松了口气。潜意识里,他始终觉得与钱有关的问题不会是很大的问题。
“你不知我今天运气多好!我已经赢了六十多两,银钱都堆成了山!可是后来……都输回去了……呜呜呜,我命怎么那么苦啊……”林芳洲越说越觉委屈。六十多两!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如果不曾得到过,也不会觉得可惜,可是明明都已经进了她的口袋,又给人家掏回去,还把自己的好几两银子都搭进去……苍天哪!心在滴血啊!
小元宝笨拙地安慰她,“没关系,钱没了,再赚。”
“哪有那么多好赚!”
“好赚的,不要担心。”
林芳洲以前也输钱,但是从没输过那么多,精神着实有点崩溃。她哭了一会儿,泪水渐渐止住,理智回来了,发觉自己刚才抱着个孩子哭半天,很丢脸。
她用帕子擤了一把鼻涕,假装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元宝问道:“你晚饭吃了吗?”
“没有!钱都输光了,拿什么吃饭。”
“哦。”
因饥饿得不到满足,他的精神有些低落。
林芳洲感觉有点点愧疚,她摸了摸鼻子,“不,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也不是很饿。”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肚子很不配合地,咕噜噜响了起来。
林芳洲站起身,“我去陈屠户家借点米吧。”
“不要去,”小元宝拉住她,“不要轻易有求于人。”
林芳洲正有点纠结去还是不去,却听到“扑棱棱”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窗户。林芳洲推开窗,一道影子呼啦啦飞进来。
她惊叫道:“天哪九万今天抓的老鼠好大!”
那个惊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小元宝吓得一抖,也抬头望去,一边望一边说,“它已经不给我们送老鼠了。”
九万嘴巴一松,把叼着的东西扔下来,恰好落在床上。
灰扑扑一团影子,落在床上时,两人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一只灰色的兔子。
小兔子还没死透,奄奄一息的,翻着白眼,无力地蹬着后腿。
这天林芳洲和小元宝的晚饭就是烤兔肉。兔肉鲜嫩又美味,林芳洲吃得很满足。连那兔子的内脏也没浪费——九万看到他们把内脏扔了,它就都叼到一边吃了。
吃完饭,小元宝在床上放了张小桌子练字。林芳洲懒洋洋地躺在桌子的另一边抚肚皮,一边抚着肚皮,她一边朝梁上的九万招了招手。
九万箭一样冲下来,落在林芳洲的身边。林芳洲轻轻摸了一下它的后背,它很温顺地接受了。
“九万呐,”林芳洲一下一下地摸着它,说道,“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了!”
小元宝握笔的手一抖,一个字就这么写岔了。他看了林芳洲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轻轻一笑。
早上,小元宝起床比较早。
因书院离家有些远,他一无轿子二无鞍马,林芳洲也舍不得花钱给他雇马车,当然,现在就算想雇也已经雇不起了。
总之他只能走路去上学。
小元宝轻手轻脚地穿衣洗漱,整理好文具书本之类,他看着簇新的书本文具衣服,突然明白林芳洲为什么要“趁着钱还没花光”赶紧建房子买东西。
——因为他真的有一夜之间将所有积蓄挥霍一空的本事。
小元宝正要出门,却见林芳洲从里间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
林芳洲:“我兄弟呢?”
小元宝抬手道,“这里。”
林芳洲扫他一眼,“谁说你,我说九万。”
“九万也要休息。”小元宝知道林芳洲打的什么主意。
林芳洲把小元宝上下打量一番,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的,孩子长得也好看,讨人喜欢。她挺高兴,严肃地点点头,“还真像那么回事。”
“我走了。”
“等一下,”林芳洲叫住他,说道,“你去胖大娘那里吃早饭吧,多吃些,吃饱些,吃完告诉胖大娘,我有空再去结账。中午呢你就捱一捱,晚饭回来吃。”
“那你呢?”
“我今天有事,不要管我。”
“哦。”
林芳洲去了修城墙的工地。
县太爷已经募集好资金,打算把那城墙已经破的地方和可能破的地方都修一遍。他老人家早就在招干活的劳力,今天开工了,不过因为钱少活多,征到的人还未满,所以那招工文书到现在还管用。
虽然工钱少,还必须每满十天结一次钱,但这个工作有一点好处——管饭。
林芳洲去到工地,先记了个名,然后吃了早饭。早饭只有三样:炊饼、咸菜、稀粥,管饱,但不许私自带走。
她又不会砌墙又不会和泥,只好去运土。用独轮车从城外挖了土运回来,运一车就满头大汗腰酸背痛,那监工还嫌她慢,一个劲地提醒她:“大郎,你做活这样慢,还不抵你吃下去的那几个炊饼,太爷在你这里要折本了。”
“你自己来推一车试试!这车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又破又重,空着推都压手!”
监工又嘲她力气小如家猫,林芳洲很想往他脸上揍几拳试试力气,奈何还要在人家手下吃饭,此刻只好忍了。
午饭时,县令穿着便服前来视察,他站在不远处,正在吃饭的劳力们没有看到他。
县令往人堆里扫了一眼,看到正在领炊饼的林芳洲。林芳洲领了两个炊饼,回去蹲在一旁只吃了一个,另一个塞进怀里,接着又去领。
县令啼笑皆非,走过去断喝一声,“林芳洲!”
“啊?太爷……”
“你这厮贪得无厌,连公粮都要冒领。怀里装着炊饼,干活有劲是吧?”
林芳洲连忙陪笑道,“太、太爷……我……我家里还有孩子呢……孩子不能饿着呀……”
“胡说八道,你从未娶妻,哪来的孩子?”
“捡来的。”
县令感觉自己受到戏弄,很生气:“还敢顶嘴?来人!”
“有!”
林芳洲快被太爷的官威吓死了,连忙把怀里的炊饼掏出来,“我我我我开玩笑的,我装个炊饼就是怕一会儿干活时饿了,我现在就把它吃掉,太爷息怒,息怒……”
县令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监工朝人群说道,“都看到了吧?我看你们谁还敢偷拿公粮。”
众人皆道不敢。
林芳洲心知太爷是想拿她杀鸡儆猴,这次没打她一顿算仁义。虽说道理如此,可是让她当众丢脸,这口气又难以咽下,少不得在心内把那狗官的父母长辈都要凌辱一遍。
且说那县令离开之后,气还没消,边走边骂,“这个林芳洲,真是死不悔改!……他不是前些天得了十两银子的赏金吗,怎么还跑到这里来骗饭吃?”
王大刀听太爷如此问,连忙答道,“太爷有所不知,林大郎他昨天在赌场玩到至晚方归,钱都输光了。”
“这,这……”太爷摇头道,“本官若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定然打断他的狗腿!”
那王大刀与林芳洲的交情还不错,见太爷这样恼怒于他,便说道,“不过,太爷,有句实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林大郎那句话并没有说错——他真的捡了一个孩子。”
“哦?”
王大刀便把林芳思的来历解释一番,县令听罢,神色有些缓和,道:“这厮愿意收留一个远房的落难亲戚,倒也算有情义。”
“他还让那小孩去上学了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年学费二两银子呢!”
县令瞪了王大刀一眼,“不上学,难道把钱都捐给赌场吗?!”
“太爷说的是……”
林芳洲干了一天体力活,累得快要去见她娘了。吃完饭时她不敢往怀里装炊饼,又怕小元宝挨饿,最后她一不做二不休,嘴里叼着一个炊饼,扬长而去。
监工看得眼睛都直了,终究是拿无耻的人无可奈何。
天还早,林芳洲回家找了个篓子,去城外的河边打了一会儿鱼,她运气不错,打上来几条泥鳅,小虾米,还有一条巴掌大的鲫鱼。
她很高兴,背着篓子哼着歌回家了。回家时见小元宝正在提着水往缸里倒,林芳洲凑过去低头看,见那缸里已经有了半缸水。
“谁让你提的水?”
“我想找些事情做。”
“那你去做功课。”
“已经做完了。”
“这一桶水你提得动?”
“提不动,我每次只提半桶。”
林芳洲摸着下巴,道,“也好,练练你的力气,不然以你这样的小身板,往后只能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林芳洲提着篓子走进厨房,看到灶上放着一块猪油,她很奇怪,“哪来的猪油?”
“陈屠户方才送来的,他说,陈小三明日也要去书院上学了,和我一起结伴去。”
把小鱼小虾放在一起加一点猪油煮了一小锅,加上一个咬了一口的炊饼,这就是小元宝的晚饭。林芳洲指着那炊饼说道,“我为了给你拿个炊饼出来,可是冒着死罪,你敢嫌弃我?!”
“不敢。”小元宝捧着炊饼咬了一口,问道,“你吃什么?”
“我已经吃饱了,工地上的东西可以随便吃,只是不能拿。”
小元宝问道:“你去工地了?”
“嗯,可累死老子了!”
小元宝犹豫道,“要不,我也不去上学了,和你一起去工地。”
“算了吧,老子学费都交了,你不上学,岂不是亏大发了?你不仅要上学,还要好好地学,把学费给我赚回来。”
“好。”
小元宝吃饭是很慢的,吃鱼就更慢,慢的要死。林芳洲看着都觉不耐烦,问他,“你在家时吃鱼也这么慢?”
“不是。”
“为什么现在吃得这么慢?”
“要挑刺。”
“你以前吃的鱼都没刺?”
“不是。”他摇了摇头,“不过,我以前从未自己挑过刺。”
林芳洲简直要惊呆了,“你吃饭还有专门给你挑刺的?不会还有专门帮你夹菜的吧?”
“嗯。”
“有人专门帮你拉屎吗?”
小元宝眉头抖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林芳洲问道:“所以,你到底有多少个丫鬟?”
他想了一下,再次摇头。
“没有丫鬟?”
“没数过。”
“你过得像个废物一样,”林芳洲倒在椅子上,感叹道,“好想过上废物一般的生活啊!”
小元宝不理会她,淡定地吃着饭。
林芳洲拄着下巴,看着他抿嘴咀嚼,不紧不慢,从容优雅,她说道,“我现在更加好奇你的来头了。”
“我——”
“不要说。我怕说出来吓死我。”
“我有一个问题。”他突然停下吃饭的动作。
“啊?你问。”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愿意送我去上学?”
林芳洲垂着眼睛,笑了一下,她难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刻。她低声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和我不是一类人。你不属于这里。”莫名的,说出这些话,她竟有些惆怅。
“可是,这里的生活,我很喜欢。”
林芳洲正要说话,忽听到外头有人砰砰砰地砸门,接着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郎?在不在?我来给你道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