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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后的救赎(1)

——若善不能洗涤这个世界,便由恶救赎它。

那天大概是二月初,黄山区,多雨。

初寒乍暖,四季回春,山峦淬了一片绿色。

余念一路马不停蹄地跑,身后如同有豺狼猛兽在追。

她急红了眼,真觉得眼眶有血在涌动,一个劲儿发烫。她气喘吁吁,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被薄凉的雨水刺地生疼。

得再快一点,再朝前赶。

她踉跄摔倒在地,等到了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跳下楼,宣布了脑死亡。

余念颓然跪到地上,她想哭,但喉咙像是被人生生掐住,嘶哑出不了声。

她咬住下唇,眸光逐渐变冷,变得陌生……

这时,有人递给她一块手帕,似是贴身之物,碰到她脸时,还有脉脉兰花香。

她接过了,企图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清物主的脸。

但那人已撑着黑伞,挡住了眉目,只依稀看到了他漠然的眼神。

是个不大的少年,肩头削瘦,步伐很急。

他穿着深黑西服,像是一道孤孑的影子,与四周景物格格不入。

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这个男人,融入淅淅沥沥的雨中。

余念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气喘不上来,抚着心脏,急迫地喝了一口水。

又梦到他了。

大伯说父亲是背地里借了高利贷,不堪重压而自杀的。

这个懦弱的男人……

时隔这么多年,等她再次回到黄山区的时候,又梦见了父亲。

余念脑中有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在国外读书时没梦到,是因为国内的孤魂野鬼无法渡过海关?所以她一回国,就梦见了父亲?

瞎想什么呢。

她再度闭上眼,这一次想到的却不是父亲,而是那个少年的眼睛——眼尾内敛而狭长,眼底蕴含星辰大海,又阴密,又深不可测。

她当时只是惊鸿一瞥,却记忆尤深。

余念睡不着,索性起来工作。

她是心理学硕士,后成为一名测谎师。这个职业在国内不算热门,甚至裹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但实际上,也就是心理学的研究人员使用测谎仪,或者是利用职业技与杀人犯沟通,了解他们的作案心理,编辑成册,供刑侦组工作。

余念不像是一般人那样投靠进一个特殊的刑侦队,而是置办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和黄山区警署签署了长期合作条约,又私底下接一些价格颇高的小生意。

她点开工作邮箱,发现一条陌生的讯息,是一张手写信的扫描件,用吸墨软头钢笔写的,字迹清瘦孤拔,笔锋凌厉。

上面写着——“余小姐,你好。我想和你的工作室签一次短期的合约,价格你定。”

价格她定?

这位客人不怕她狮子大开口吗?

又或者说,他要办的事十分棘手?

余念回:“能先问问是什么事情,我们再谈合同吗?”

“我想知道一名连环杀人犯的犯罪心理。”

这个倒不是什么难事,她刚想答应,又反应过来:“等一下,请问您所属的警署是?”

“这是我私人的请求。”

她目瞪口呆:“你是指,你抓了一个杀人犯,并且将他囚禁在自己家里,不打算交给警方吗?”

对方隔了好久,才回过来一封讯息:“受警方所托,抓住了犯人。但我个人感到好奇,所以想在送他去警局之前,满足一下好奇心。这样,还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

还真是够任性的。

余念接了这么多单子,有想知道自己妻子有没有出轨的,也有想知道手下有没有中饱私囊的,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到——因为我好奇,所以想问问杀人犯为什么要杀人。

而且还不乐意将凶手交给警方,这算是包庇真凶吗?

不对,也不算。

那个人和警方有联系,应该是在对方默许之下行事的。

不管出于哪方面,余念都倍感好奇。

她斟酌着,敲下键盘:“我工作时,需要包吃包住,而且不经我允许,不许问我任何有关案件进展的事情,三天后,我才会给你一个结论。这样可以吗?”

“好的,但我也有条件——如果三天后,您什么都没查出来,那么不但要偿还三天的房租,还要支付所有食物以及使用过的物品的费用。”

余念皱眉,这人够抠的。但还是了然勾唇,胸有成竹地回了个——“没问题。”

她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内让犯下十起杀人案的凶手如实交代罪行。所以现在有三天的时限,更也不在话下了。

然而,在她抵达的第一天,就傻眼了。

这位客人可从没告诉过她,这个杀人犯是个聋子。

只要他闭上眼,世界不都清静了?

这个时候,她临阵退缩,会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思及此,余念稳下心绪,大步流星地走进这间坐落在深山的复式小楼。

门口有佣人在裁剪枝桠上泛黄的叶片,一见有人,就彬彬有礼地鞠躬,微笑,递出一张字条:“欢迎您,余小姐,沈先生已恭候多时。”

“沈先生?”她逐字逐句呢喃,对佣人不说话,反写字感到好奇。

再仔细观察,就发现她的唇瓣有些怪异,嘴角有缝合痕迹的肉痂,像是受过伤。

难道,她是个哑巴?

不知为何,余念的后脊有些发凉。

这个沈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怕佣人平日走漏风声,才割了她的舌头,抑或仅仅是因为善心大发,给无法言语的残疾人一个工作的机会?

不管哪种,这个男人都格外与众不同。

余念心里犯嘀咕,踩着中跟的凉鞋,小心翼翼走进屋里。

现在是傍晚时分,庭院里传来婉转清灵的钢琴曲。

这是Richard Clayderman的《梦中的婚礼》,曲调悠扬,合适休憩。

走道上有一张藤椅,上面躺着一个男人,具体五官,余念并未看清。

出于礼貌,她低头敛目站在檐角静候主人家的吩咐。

时间如白马过隙,流水般消逝。

一分钟、两分钟……过了足足一刻钟,也没有人与她对话。

余念按捺不住了,她朝前迈步,却看见原本一动不动的男人徐徐抬起了手——他的肤质很好,白到近乎病态的地步,骨节削瘦、分明,指尖被灯光打上一圈薄薄的光,吸引住她的视线。

男人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余念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钢琴曲一直演奏到尾端,戛然而止。

“完整听完一首音乐家的作品,是人人都该铭记于心的礼节。”男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缓缓起身,从暗处,走向了余念。

余念点头致意:“你好,我是余念,是前几天约好的测谎师。”

“你好,我叫沈薄。很高兴认识你,余小姐。”

余念从他的话中快速分析这个男人的性格,得出结论:他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是“我叫沈薄”,这说明他为人谦和礼貌,并不冷漠倨傲。而她因为在这一行内业绩突出,所以一时松懈就自傲地自称“我是余念”,觉得所有人都该知道她的名字。

在一开始,从待人处事的态度上,她就输了一半。

余念的视线下移,先落到男人的袖扣上,袖子抿得一丝不苟,一点褶皱全无,这说明男人对自己仪表的要求高到致命。

再往上看,是紧紧扣住窄腰的西服外套,不轻佻,即使在家也并不随意,这是一个颇为自律、节制到病态的男人。

以及他的眼睛……

余念只看了一眼,突然心有戚戚——她最擅长从眼神里窥读人心,但这个男人的眼睛却幽深不可测,总有种难言的压迫感,令她喘不过气来。

“你了解好了吗?”沈薄启唇,言语间虽彬彬有礼,却疏远而冷淡。

余念抿唇,尴尬地说:“抱歉,我出神了。”

糟了,这个男人的敏锐力超乎寻常,比她想象的还要棘手。

她的目光不过在他身上停滞了几秒,竟然就被看穿了心思。

“不知我是否有幸,能邀请余小姐共用晚餐?”沈薄颇有时间观念,卡在晚上六点,整点时分,邀请她。

“当然可以,那么,麻烦沈先生了。”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他的语调温柔,说话时,嗓音又低又哑,掠过余念单薄的耳廓,使得里头的毛细血管都变得鼓噪、发热。

只是话语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与他的名字一样,薄弱而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余念蹙眉,觉得这一位主顾似乎不大好接触,但也就三天时间,尽快处理好,尽快走人就是了。

沈薄带她去客厅,他是亲自下厨,用了从Firenze空运过来的T骨牛排,燃好了炭,再用小刀精准切割着牛排多余的肉。

余念别的不懂,因之前在意大利留过学,对牛排倒是有点了解。

她微讶,问:“沈先生,这块牛排颜色真好。”

“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特产的牛,这一块取自牛的上腰部位,想要烤出口感最好的三分熟,必要一个精准的厚度,再搭配上炭火的温度,方能达成。”在介绍牛排以及餐具方面,沈薄并不吝啬言辞,偶尔,也会主动跟她介绍一下有关红酒的来源。

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余念思绪飘远,想到了其他方面——从佛罗伦萨特意空运的T骨牛排,这得多少钱?万一之后她达不成合同的要求,岂不是要赔上一大笔食材费?

于是,余念咽了一口唾液,淡定自若说:“不过,沈先生,你有中式的食物吗?譬如挂面什么的,我的要求不多,再给我加个蛋就好了。”

沈薄立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头,一双清冷的眼望向她。

余念略心虚,颤声说:“那要不,我蛋也不要了?”

灯光下,黄澄澄的光打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更添几分阴鸷。

他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看着余念,似乎是在怪她……不解风情。

余念与他僵持了一会儿,舔舔下唇,险些要屈服了。

“请。”

沈薄做出邀请的姿势,放她通行。意思是允许她开小灶,做点别的吃。

余念熟练地打了蛋,用热油炒出蛋花,再放汤,等水沸腾。

沈薄那边碳烤牛排的动作不停。

他在绯红色的肉上涂满细盐、橄榄油,以及未切割过的胡椒粒腌制两分钟,熬出一点香味,再用铁夹置于木炭架上烤制。

这样熏烤并不会使肉质老化,反倒柔嫩多汁,只是绝对不能超过三分熟,否则会影响口感。

余念不免嘀咕,人果然是杂食动物,最初猎食的野性未褪,闻到这种浓郁的肉香,唾液就泛滥成灾。

她强忍住饿感,又不能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吃什么,就找借口问问——“能不能给我吃一口?”

余念错开眼,继续煮自己的面。

沈薄用餐刀切下一小块牛排,蘸了柠檬汁,递到木念唇边,“余小姐,我的个人习惯是,用餐时,女士优先。你不介意的话,能帮我尝一口吗?”

余念没客气,咬下牛排。

那种鲜嫩的腥甜在唇齿间炸裂,偶尔,还能尝到一点胡椒的辛辣,将牛肉最纯的肉味完美呈现。

“味道很好!”

不得不说,味道实在是好。

相比之下,她吃的这一碗面就略显寡淡素净了。

余念味同嚼蜡,鼻尖嗅着沈薄那传来的碳烤香味,一时间,悲从心中来。

她是不是应该自信一点?说吃就吃?

饭毕,沈薄又淡淡一笑,补充了一句:“余小姐,忘记和你说了。我厨房的餐具从不让其他人使用,所以你碰过的东西,我都会废弃,也算入你的使用物件之内。”

余念心尖一颤,哆哆嗦嗦问:“多……多少?”

“餐具都是独家定制的,价格倒也不算贵,比之前空运来的牛排大概高了一倍的价格。”

余念愣住了,她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闷心中。

这个人果然不是善茬,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就是披着楚楚衣冠的笑面虎。

她不敢再和沈薄杠上了,只问:“沈先生今晚能给我有关犯人的档案吗?”

“好的,我会让张姨给你送过去。”

“还有,在此之前,我想见一见他。”

沈薄不答,但很明显,他知道了她口中的“他”是谁。

随即,他长腿一迈,带她去往楼上的房间。

余念想象了很多次关押杀人犯的牢房是怎样——如果是在家中,应该会关押到霉臭四溢的地下室里,又或者是脏乱不堪的小阁楼上。

但她万万没想到,沈先生提供的居住房也这样整洁干净,甚至是精心布置过。

门徐徐打开,将里头的人慢慢展现出来,是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长相偏女相,有种阴柔的美。

他的左手腕被细细的锁链铐住,锁链很长,与天花板相接,长度可供他肆意行走,与卧床休息,但出不了门。

余念不明就里,轻声询问:“你好?”

她忘了,这个闭目养神的少年是个聋子,先天性耳聋。

“他叫什么?”余念问沈薄。

“他没有名字。”沈薄似笑非笑地说。

“怎么会?”

余念走近两步,少年忽的睁开眼。

他的唇色发白,抿唇时,有种小心翼翼的羞怯感。

余念得出一个较为滑稽的结论——他是孤独且怕生的人,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甚至常年不说话,连发声系统都退化了。

这样的人居然会狠下心杀人吗?

余念盯着他的眼睛,唇形放得很慢:“我叫——余——念,你呢?”

他抬头,微讶,说:“白……”

“白什么?”

“白……”

“那我就擅自叫你小白,可以吗?”

小白没回答,他眼睫微颤,脆弱如同一触即破的蝶翼。

他又闭上眼,拒绝对话了。

余念只能关门,离开。

沈薄与她道晚安之前,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余小姐,你是如何背叛犯人的?”

“什么?”她不懂他的这样犀利的措辞。

“欲吐心声,必先信任。”他顿了顿,轻笑,说:“晚安。”

“晚安。”余念心不在焉回答了一句。

也几乎是一瞬之间,被勾起了回忆——的确,她用尽各种手段取得了犯人的信任,得知了他们内心的秘密之后,又毫不留情地转手将第一手资料交给警方。

这算是背叛吗?

余念坐到桌前,她点开台灯,打算彻夜工作。

桌边已经放了一杯咖啡,是现煮的,袅袅升腾白烟,迷住她的视线。

她喝了一口,很苦,也很涩,大脑终于清醒了。

现在看的是小白犯下的第一桩案子,他杀了一个酗酒的男人,无动机,埋伏已久,背后刺杀的。

奇怪的是,当时屋内还有男人的儿子,年仅七岁,他却没有杀他,而是仓促逃跑了。

有人说,是警方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另一起悲剧。

也有人说,是因为最起初,小儿子躲在门外,没被发现,才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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