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不像鹰那么强壮,却跟鹰一样刚强。不能飞是吧,那就走。他背起行囊,装满家乡的特产和爹妈的期望,靠着双腿走到了县城。卖了特产,买了火车票,风餐露宿到了霓虹闪烁的大城市。城里的高楼大厦让他目不暇接,他想登上全城最高的建筑,却被拦住了——那是个观光塔,门票三百元!
身无分文的他开始进工厂打工,栖息在鸽子笼一样的宿舍。他的任务是把一根根香肠摆好,以便带着包装膜的机器压下来的时候,正好把它覆盖住。摆好,压下,摆好,压下……有一天他忽然觉得香肠在哭,它们说被紧紧裹在塑料膜里透不过气来。他也想哭,他很想给香肠都插上翅膀,让它们从窗户飞出去。可他不能,组长说了,少一根香肠就扣一块钱。
煎熬了大半年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他挥一挥衣袖,带不走半根香肠。他对它们说,哥先走了,哥是鹰啊,必须找一份能飞翔的工作。
这想法真是任性,但上天终究是眷顾有梦想的人的,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一根长长的缆线,从山上拉到山下,他从山顶俯冲而下,飞过茂密的树林,掠过粼光闪烁的湖面,停在绿意盎然的草坪。
这是一个山上园区的游乐项目——滑翔翼,他成了那里的工作人员。管理方要求他做的其实也很简单,帮游客系好安全带,然后重复说这几句话:手抓紧,身体绷直,眼看前方。不过他觉得太生硬了,关乎梦想的事怎么能那么生硬呢?干是他经常会加词,手舞足蹈的,声情并茂的,让人错觉自己真的长出了翅膀,即将进行人生的第一次飞翔。
他非常满意,这工作真好,不仅自己可以飞,还可以帮别人飞。
淡季没人的时候,他就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飞。即使已经精确知道“起飞”后第几秒会越过那棵最高的树,第几秒可以到湖正中央,他还是乐此不疲。起飞之前,还要先立正,举起右手,对着滑翔翼敬个军礼。同事们对此见怪不怪了,一有空就聚在一起笑他傻帽,笑完之后,打牌的打牌,抽烟的抽烟。山上可以消遣的本就不多,他的出现倒是给工友们增加了不少乐趣。
可是好景不长,园区的管理方忽然说这个项目坐的人太少了,人不敷出,要撤掉。
他当下就傻眼了,这么好的项目,怎么就没人玩呢?他求情,没人理;他说理,没人听;他拉横幅抗议,被保安架走,说是影响园区形象。他自掏腰包印宣传单,到山下搞宣传拉人来玩,甚至自己出钱求人去玩,却被当作疯子,避犹不及。
半个月后,缆线终究还是被拆了。
他像被剪掉翅膀的鹰,气痛难忍,想也没想就爬上领导的车顶,趴请,死活不肯下来。领导也不是吃素的,油门一踩,他就掉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看着他断了的腿,管理方也不好赶他走,考虑到他飞翔的愿望,就安排他去儿童乐园,操控儿童小飞机。预备!起飞!他满脸严肃地喊着,按下了按钮,俨然是飞机的机长。孩子们高兴极了,飞起来咯,飞起来咯,兴奋的声音此起彼伏。
看着孩子们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也笑了。你看,明明很多人渴望飞翔嘛。几个月后,有人发现山下大树上挂着一个滑翔翼,隐约还有一个人。奇怪,明明没有缆绳,这滑翔翼怎么飞下来的?那人说。
(本文发表于《小小说时代》《小小说出版》)
城央鱼塘
南边,别墅洋房比美;北边,高楼大厦斗艳;东边,电视塔摩天轮赛高;西边,城中村摇身成了CBD。
就在这儿,抓把土能捏出金汁的地段,懒洋洋躺着一个鱼塘,用扑面的闲适气息,撩拨着路过的人。
谁也不知道城市规划部门怎么没把这块碍眼的膏药给揭了,也猜不透鱼塘的主人什么来头。
反正来头肯定不小!蹲在鱼塘边倒腾鱼饵的老孬说。
这老孬来头也不小,远近闻名的“虫饵捕手”,任它虫子会飞天遁地七十二般变化,也躲不过老孬的火眼金睛。用时下流行的话说,这可是民间达人呀!电视台闻讯来时,老孬正光着膀子倒腾虫饵,临急跟周围的人借了件西装披上,半身西服半身裤衩地接受了采访。鱼塘边原本专心致志钓鱼的人憋不住笑,鱼竿一颤一抖跳起了骑马舞。尽管如此,垂钓者还是一个个满载而归——谁让那虫饵那么好哇。
鱼儿都是识货的主,老孬这虫饵,矜贵着呢,都是老孬深山里扒拉来的。城市周边田地越来越少,就算有,虫子也早被农药灭了个干干净净,老孬越找越远,终于来到了我家这个闭塞的寨子,我也因此有幸认识了老孬。
“有幸”二字绝不是客套语,要不是老孬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我还以为我坐八个小时牛车去的县城就叫城市了呢。他要虫,我要钱,一拍即合。我成了他的小跟班,背着竹篓满寨子逮虫子。
这个自称是“虫饵捕手”的人确实有两下子,结满豆角的苦豆秧满眼皆绿,他愣是一眼就能把浅绿色的苦豆虫分辨出来;隔年的鸡鸭牛粪堆苍蝇萦绕,他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就能把白色的牛粪虫挖出来;最牛的是我屋后的那块洼地,我都不知道里边有虫子,他却胸有成竹地找来两根钢筋棍儿,插进土里,上部交叉摩擦发出“吱隆”的声音,不一会儿,蝼蛄虫就纷纷钻出来了。
我跟在他屁股后边,帮着扒土、递工具,把逮到的每一条虫子小心翼翼放进篓子里。
每聊起那个鱼塘,他就满脸憧憬,他说这年头城市绷得像个气球,压力大得人随时会爆,幸好还有这个鱼塘能偶尔漏点气。
我的注意力却全在鱼塘周围的洋房别墅、高楼大厦上,以及这鱼塘能挣多少钱。
孬老板,他们钓到的鱼价钱怎么算?我问。
拿走就是,老孬摆摆手,鱼塘又不是我的。
不收钱?那你光卖这鱼饵,路费都不够吧?
谁说的?我这鱼饵贵着呢,一条十块钱!
十块钱!我瞪大了眼。
可不,那地段,住的都是高级金领,忙得没日没夜的,这楼下就能钓鱼多省事啊,谁在乎这点钱?
我狠狠抽了一下自己脸,没出息!老孬给我逮一条虫子一块钱的酬劳,我都兴奋得没睡着觉!我讨好地献计:到处逮虫子多慢啊,要不咱自己养虫子,发财了啊。
老孬不悦,养殖的,那我还用到你这里来?
不都是虫子嘛,有啥不同。我小声嘀咕。
当然不同!老孬忽然激动起来,这吃饲料的田鸡,跟地里逮的能一样?这试管里长出的娃,跟自个儿肚子里生的娃,能一样?
我还是不服气,这鱼又不懂。
老孬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傻,鱼可不傻。
我不吭声了,心里却打定主意,等老孬一走我就养虫子去。
很快,一竹篾筐的红虫成了两筐,两筐又成了四筐……我欣喜地数了又数,一条一块钱,这几筐可就上万哪!
一周过去了,老孬并没有来,一个月过去了,老孬还是没来。我焦急地伸长脖子盼着,手头的红虫是死了一批,又繁殖一批,再死一批,再繁殖。终于,就在第八代红虫出世时,老孬来了,没有背大篓子,也没有带工具箱,反而拖了一个大大的旅行箱。
这儿空气好,我来住几天。老孬说。
不收虫子了?我惊讶地问。
不收了,不钓鱼了。他说。
咋就不钓了哇?我问。
老孬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说:鱼塘里不知啥时候溜进了两条红色鲤鱼,老漂亮了,不舍得钓。
我不信,他肯定是知道我这虫是养的,故意这么说呢。哼,不要拉倒,我自己拿到鱼塘边卖,怎么都比卖给他才一块钱强。
说走就走,想办法从老孬嘴里套出城市名后,我背上大篓子就出发。先坐牛车到县城转汽车,再转火车,我终于来到老孬那个繁华璀璨的大城市。别墅洋房,高楼大厦。电视塔摩天轮,还有那叫啥D的,焕发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在最繁华的地段来回逛,反复找,就是没找着那个城市中央的鱼塘。
我问路边穿制服的哥们,他手中的棍子一挥,去去去,这可是城市,哪来的鱼塘!
红虫已死掉大半,我口袋瘪瘪,只好到处找工打。搬水泥,背砖块,送水、维修水管,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八个小时都在想法子挣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都忘了自己当初为啥来这城里了。
有一天,我到那附近给人装水管,无意中瞅见精雕细琢的园景中,突兀地放着一个格格不人的大瓦缸,更古怪的是,竟有人拿着钓鱼竿在钓鱼!我走近些,再近些,那人,可不就是老孬?
他看见我,慌慌张张收起了线。我惊呆了,那线上根本没有钩!
缸里,两条红锦鲤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本文发表于《大风》)
预言
自制的木头推车上,炭炉煨瓦罐;咕噜冒泡的汤汁旁,倒扣一叠小瓦碗,一简竹签,几罐调料。日斜时分,老杨把这辆写着“萝卜牛杂”的推车往巷口一靠,就算开了档。
第一个顾客依然是住巷口的老太伯,只剩两颗真牙的他,嚼不了牛杂,来几块萝卜过过瘾也好。老杨左手竹夹,右手剪刀,咔咔几下,竹签一戳,一串还冒着热气的萝卜就到了瓦碗里,还不忘挑块煲得绵软的牛肺剪几刀添上。老太爷接过碗,连汤汁都滋溜得一滴不剩,砸吧嘴巴,这才叫萝卜牛杂哇!
老太爷的孙子却一脸鄙夷,脏不脏啊,那瓦碗还缺了一个口呢!
也是,整个西关怕是只有老杨一家是用竹签和瓦碗了。跟小巷相隔百来米的步行街上,无数家萝卜牛杂,不是泡沫碗,就是透明塑料碗。西装革履的,短裙热裤的,人手一碗,在骑楼下或蹲或站,或边走边吃,垃圾桶被大大小小的碗塞得满满当当。
老街坊夸老杨坚守传统,环保人士夸老杨拒绝污染,只有老杨自己心里明白——是自己碰不得那些东西哇!
早在老杨还是开档小杨的时候,有个自称预言家的落魄人进门讨水喝,瞥见小杨,支支吾吾说,恕我直言,这孩子恐怕迟早被塑料取了性命。杨家大人一听恼了,拿起扫把边赶边骂:死老昆(骗子),你有无预见到自己会被赶出去嘎?没想年过半百后,这老杨忽然就对塑料过敏了!偶尔不小心碰了,立刻起红疹,紧接着心悸、胸闷,活活喘不过气来,要不是抢救及时差点应了预言。老杨一家吓坏了,忙把祖屋的木盆竹桶葫芦瓢等找出来用,连买菜都自带草绳,捆鱼捆肉绑青菜,倒也原生态。
医生说了,这病也不是不能治,有钱就不是事。
老杨一听,叹气,钱的事,就是最大的事。这几年,步行街上一下冒出了无数家“百年老店”,或用电磁炉,或用电饭煲,看起来干净卫生,还加了些不知什么香料做出多种口味,连住在巷子里的街坊也上他们那儿买去,巷口生意直线下降。也有跟老太爷一样认正统味道的老主顾,这些年陆续被上帝约走了,剩下的几个也早就嚼不了牛杂,能帮衬多少生意?
要钱,就得拼。
这天日落西山,老杨亮上推车上星星点点的彩灯,趁着夜色把车悄悄推到了步行街上。车还没停稳,生意就上门了,一个穿长靴的女子夸张地大喊:快过来,这里有古法做的萝卜牛杂,肯定正宗!逛街的男男女女围了上来,不一会儿瓦碗就都用过了。这可不比在巷子口,能借老太爷家的水洗涮洗涮,只能将就用小铁锅里的水冲冲,油腻腻的,大伙一看,纷纷要求用一次性碗,老杨尴尬地解释着:用那个不环保……祸不单行,这时城管突击检查来了,老杨推起小车就跑,炭炉里扬起的灰还带着火星,把旁边一个小女孩烫到了,哇哇大哭。这下事态严重了,不仅无证经营,随意占道,不卫生,还伤人!老杨连人带车,都被带走了。
车是再也要不回来了,老杨倔脾气也上来了,一跺脚,不治了!大不了以后绝不碰塑料便是。
第二天他就打包了行李,打算隐居山林。
他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到了城郊,终于见到了山,但山上光秃秃的,压根没有林;他又花二十块钱坐车到了一个小镇,山是有,被别墅占领;再坐小四轮,几经周转,终于找到了可以叫作山的山,开阔,满眼绿,全是负离子。老杨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找回年轻时下乡的激情了,开荒,种地,砍树,盖房子,没事再打打猎,老杨感觉自己在煲一大锅原汁原味的萝卜牛杂——纯天然,无添加,也没人逼他添加。
无奈好景不长,与世无争的山林开始有不速之客降临。
有来野营的,留下一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也有来登山的,东一个西一个扔瓶瓶罐罐。老杨经常出没狩猎的林子霎时变成了雷区,搞得老杨每日经过时得瞪大眼踮起脚尖,恨不得手头有个扫雷仪。更要命的是,原本满是负离子的空气仿佛夹杂了一股塑料味,老杨鼻子都快起疹子了。
看着好不容易建好的窝,老杨舍不得挪地方,千脆心一横:赶走他们!
怎么赶呢?
老杨在山脚下竖了一块“野猪出没,危险勿近”的牌子,可是并没有什么用,没几天就被人弄倒了,还有人在上面画了个搞笑的猪头。
看来只好出撒手铜了。老杨搞来一副血淋淋的牛内脏,散放在林间,再次竖上牌子“野猪伤人,危险!”。一帮来露营的小伙果然犹豫了,围着内脏研究了半天,吃掉了好几包零食,还是没决定到底要不要进山。老杨一看有戏,假装慌慌张张跑出来,大喊:快走,里边有野猪。
那帮人将信将疑,问:真的?
老杨喘着气说,真的,我亲眼看到。
其中一个说:可我来过很多次了,没听说有野猪呀。
老杨急了,脱口而出:我发誓,真的有,光天化日撒谎,老天爷要掌嘴的哇!
忽然一阵旋风,卷起地上一个塑胶包装袋,“啪”,紧紧捂住老杨的脸。
小年轻们见状,笑得直不起腰。
他们谁也想不到,那是老杨说的最后一句话。
(本文发表于《小小说时代》)
拾梦吉水围
到吉水围这么美的地方来,本该是赏“卉木萎萎”,闻“仓鹒喈喈”,而我,却是逃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