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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明正统十一年的一个冬夜,江浙昌国县附近,海面上白浪一层层朝岸边汹涌,如同被风吹起的一块连天的幕布。浪涛状若奔腾的野马,马蹄声由远及近,细细听来其中还掺杂着一些笑骂声。循这这些笑骂声而去,会发现海岸边不远的处静伏着一个庞然大物。此物周围隐隐发出淡淡的光晕,影影绰绰如同一头巨兽,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艘大船。四周海浪翻腾,仿佛带得整个天地都晃动起来,它却依然四平八稳。一阵海风呼啸而过,吹得船上的一面旗子猎猎作响。那旗子底色玄黄,上有一个黑色的篆字“沙”字,原来大船乃是隶属海上大派海沙帮。

此船分为三层,上层为帮主起居室和聚义厅,中层为帮众卧室和饭厅,下层为仓库和赌场,整船能容纳数百号人,储存淡水、食物、货品无数。此时船上灯火通明,叫骂声,唱歌声,甚至还有女人的娇笑声,不绝于耳。船上大部分人都集中在最底下一层的赌场,光是最大的一个赌桌旁边就聚集了三十来人。众赌客有的满脸通红,抓着湿浸浸的手巾擦着油汗;有的叫得声嘶力竭血贯双瞳,仍是兴奋不减;有的双手战抖冷汗直冒,依旧忍不住将一摞摞赌注押在桌上。

庄家是一个红脸膛、络腮胡、满脸横肉的肥壮汉子,一只手揸着骰盅上下摇晃了一圈,一只手掌平伸着提示众人看清,口中嚷道:“押大陪大,押小陪小,押姑娘陪大嫂啦。”

众人一阵哄叫,转眼之间桌上便堆起来两堆小山一样的钱。那肥壮汉子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几张银票,叫道:“这他妈谁押的宝钞,老子金银珠宝概不拒绝,铜钱也行,妈的宝钞自己拿回去,老子擦屎还嫌硌屁股。”一个瘦小汉子从人群中钻出来,讪讪的把银票收了回去。

众人叫骂道:“快开吧,车帮主,你他妈娘娘唧唧的跟个娘们一样。”

这个肥壮汉子便是海沙帮副帮主车党雄,而这这艘大船便是海沙帮的总舵了。车党雄眼睛一瞪,叫道:“你他妈啰嗦啥?最后一次,还有谁要押?押大押小,买定离手了啊。”

众人正喧闹叫嚷时,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道:“我要买大。”这声音并不响亮,在这嘈杂的赌场里却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冷冰冰阴恻恻,让人听了忍不住要缩一缩脖子。紧接着一个长物从外围飞上赌桌,落在“大”字旁边。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条人腿。

众人大惊,忙往旁边躲闪。车党雄初时也是大吃一惊,片刻便稳住心神。他毕竟是个见过大风浪的人,此时心中虽惊疑不定,面上却不动声色,炸雷似的大吼一声:“通通闭嘴!”要炸棚的众赌徒立刻安静下来。这赌场平常主要是海沙帮的帮众在此聚赌,也有经人引荐上船来的外人,其中不乏豪商巨贾、强贼大盗。虽然鱼龙混杂,但慑于海沙帮的名头,从来没有输了钱混赖的,更别说有人砸场子。车党雄暗道此人胆大包天有恃无恐,竟然闹到海沙帮总舵上来,必然有所仰仗。自己须沉住气先将对头底子摸清楚再说,万不可莽撞行事。遂嘿嘿一笑,扬声道:“哪位朋友押的一条腿啊。”

人群往两边分开,形成一条人墙隔就的大道,露出满地狼藉。在这条大道的尽头孤零零的站着一人,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在黑暗中颇为显眼。他身材单瘦,双手背在身后,头发向后拢着,脸色铁青也看不出年纪和喜怒。那白衣人淡淡道:“押腿一条,赌你左边的那条。”

车党雄一凛,心道对头原来是冲自己来的,嘿嘿悍然而笑道:“好好好,这玩意儿刺激,买定离手,阁下压的大腿老子受了。”说着将手中的骰盅一甩,骰盅在空中滴溜溜直转,悠悠的落了下来。车党雄用手指轻轻一带,骰盅转了个弯落在桌面上,转了几圈静立不动。周围众人屏住呼吸盯紧骰盅,见车党雄用一根手指顶住盅顶将盅盖轻轻掀开。

一时间赌场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只听得身边吞口水的咕咚声和强自抑住的呼吸声。待看清骰盅中的点数时,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叫:“二二三,小。”众人正要回头看那白衣人,闻得头上风响,却见后面又有两个物事飞上赌桌,竟又是两条腿。

那白衣人不动声色,依旧冷冷道:“押大,腿两条。”

车党雄脸色微变,问道:“阁下……”

那白衣人面无表情道:“两条大腿,赌你双腿。”

车党雄见此人咄咄逼人,心中不由得大怒。但片刻之后还是将心中恶气压下,暗道先让你小子神气一会儿,等下看老子不让你哭爹喊娘老子就不姓车。他把骰盅合起,甩手从身后掷上头顶,又用一根手指顶住盅底,只见骰盅在他手指指尖滴溜溜转个不休,却不倒下来。要是平常,周围一定是叫好一片了,只是现在场面血腥诡异,众人别说叫好了,上一把赢了的都不敢把桌上的钱拿走。其他赌桌上的人也停了下来,有的躲了开去,有的站得远远看着。

车党雄将骰盅往桌上一引,那骰盅又在桌上转了几圈。那白衣人“哼”了一声,似是对此不屑一顾。车党雄轻轻将骰盅掀开,三个骰子点数慢慢从盖子下面露出来,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人群中已有人叫道:“五五三大。”

原来车党雄的这三粒骰子内中灌了水银的,每次掷骰之前,车党雄便要偷偷的将里面的水银调转方位,所以要大便大,要小便小。此次本应是“一二三”点小的,只是不知为何不再灵验。此时一个海沙派帮众匆匆的走到车党雄跟前耳语一番。车党雄听了之后脸色大变,又悄声交代那帮众一番。那帮众闻言匆匆离去。

白衣人冷冷的盯着车党雄,目光如电,道:“五五三点大,阁下该赔赌注了。”

车党雄瞪视白衣人半晌,而后边拍手边笑道:“好、好、好……”笑到半途,忽然伸手将赌桌往那白衣人身上一掀。

众人不料车党雄忽然发难,纷纷往后退却已躲避不及。有的呱嗒一声坐倒在地,连滚带爬的往后躲藏,有的被银子大腿打在身上疼得哇哇直叫。众人正慌乱喊叫时,一个肥壮的身影从桌子后面一跃而出,双手箕长成爪朝那白衣人扑去,口中叫道:“你他妈今天就留在这里吧。”众人见车党雄身材臃肿,不料其轻身功夫却如此了得。

车党雄扑到近前,那白衣人却蓦的不见了踪影,只听得不远处一声惨叫,之前在车党雄耳边低语后匆匆离去的海沙帮帮众已血溅当地。一道白影一闪而回,众人眼睛一花,又有二人惨叫这跌倒在地,已然受了重伤。车党雄大喝一声道:“诸位并肩子上,此人也不过一人,咱们将他乱刀分尸。”

众人听了纷纷发喊,从身边抽出兵器来。一个光头扁脸汉子手拿一柄铁骨朵道:“竟敢到车大哥船上来撒野,你他妈也是活得不耐烦了。”众人一看,发话乃是附近浪屿山上的大当家文泰远,素有奔雷锤之称。

那白衣人不喜不怒,举手投足间又有两个人被打倒在地。文泰远本打算只吆喝几声做出一个同生共死的姿态来,他浪屿山以后在江湖上也好多一个强助,其实并没打算真正出手。忽觉劲风扑面,那白衣人已从数丈开外纵到近前。文泰远不料此人来得如此之快,忙举起铁骨朵使出一招“千锤百炼”朝白衣人身上抡去。这是一招乃是他这套锤法的精髓,看似随意的一抡,那骨朵不停震颤其实已将左右两尺之内的范围都笼罩在内。

眼见那白衣人就要撞在文泰远的攻势之上,忽然“簌”的一声不见了踪影。不远处又有人惨叫倒地,倏忽之间又被白衣人杀了三个。文泰远听得身后风向,忙回过头去,却见一道白影一闪即没,接着后脑处一阵刺痛,心中暗道不妙,怨恨自己真是多嘴。众人看清时文泰远已软倒在地,被敌人以利器穿脑。

船中众人不料文泰远两招不到便被白衣人杀死,不由得两股战战不敢上前。那白衣人愈加悍勇,身形如电流星击,在船舱内四处闪现。所过之处海沙帮众如同割韭菜一般纷纷摔倒在地,一个个都捂住脖子,却止不住血浆从指缝中喷洒出来。而侥幸从船舱跑出去的帮众也绝望的发现,船甲板、上层、中层已一个活人都找不到,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转眼之间船舱之内已只剩下两人站立。那白衣人衣袂飘飘,在血光迸溅中打斗良久,此时站立当地,浑身上下竟没落上一滴血迹,只手中兵器往下滴落鲜血。车党雄此时才看清敌人所使兵器——似剑非剑似棍非棍,通身乌黑混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但又锋锐异常。又或者使剑之人内功强劲,任何朽木脆竹到了他手里都成为神兵利器,那倒与剑之锋锐与否无关了。

车党雄知面前敌人实乃劲敌,自己一个不小心只怕要命丧于此。他成名十多年,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死在他手上的江湖好手不少,自己也多次出生入死,按理来说天下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害怕。只是今次太过诡异,前有海沙帮众向他报告说赌场外面的所有人都已死光,现在又见这白衣人在这赌场内大开杀戒。

车党雄强忍住脸上肌肉突突直跳,稳住声音道:“阁下胆子大得很,竟敢如此挑衅我海沙帮,今后可还想在江湖上立足吗?”

那白衣人“哼”了一声,也不打话,足不沾地的飞身过来。手腕一抖长剑如同铁树开花一般将车党雄全身笼在剑光内。车党雄左避右闪,却怎么都腾挪不出对手的剑光笼罩,顾不得身份往旁边连连翻滚。白衣人长剑却如同跗骨之蛆跟将上来,眼见便要刺入车党雄胸口。车党雄情急之下伸出拳头一拳便格向眼前长剑。白衣人冷冷一笑——车党雄以肉拳来抵挡自己的利剑,不过是以卵击石饮鸩止渴。却听得“当”的一声,白衣人长剑荡开,车党雄的手竟然丝毫无损。白衣人一怔,定睛一看,车党雄指尖弯曲而锋利,拳头之上寒光点点,原来是戴上了铁指虎和铁指套。

这便是传说中的刺指,乃是海沙派三大镇帮之宝之一。这套指法和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金刚指之类的硬功指法不同,也不似江湖上的那些以内力点穴打穴的指法,而是以精钢指套、指虎之利,伤人筋骨、制敌夺命。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越是短兵器,其轻捷灵巧也更甚长兵器,而天下最敏捷者便是这“心灵手巧”的五指了。因此这铁指虎和铁指套便是短兵器中的灵巧之最。

白衣人看清敌人的兵器,冷冷道:“倒要来领教你们海沙派的刺指。”

话未说完,人已经闪击到车党雄身后,这一下身法之快已不似人。车党雄背后一阵发毛,连忙抓起地上不知谁的铁牌便往身后甩去。白衣人手中长剑一挑一推,铁牌打了个旋又往车党雄飞去。车党雄已转过身来,双手交替使出一招“分金裂石”。这铁牌将近一寸厚,竟像撕纸一般被他从中破开,而后出指如勾朝白衣人抓来。眼前一霎,那白衣人又不见了踪影。车党雄睁大眼睛分辨时忽觉背后一阵发冷,忙一招“翻花手”往身后瞬时刺出七八指,只听得轻轻“叮”的一声,白衣人的黑剑与车党雄指尖一触即分。车党雄顿觉指节发麻,忙退后两步,使出一招“开天辟地”,十个指尖织出片光网将身形护住。白衣人轻轻闪开,却并不出招,僵尸似的青白面孔上双目如电,冷冷的看着车党雄。只交手两合,车党雄已满头大汗,这个白衣人武功高得可怕,自己绝非其敌。他咬了咬牙,又攻出十数招,那白衣人轻松避过,只在间隙中攻一剑两剑,将车党雄逼得手忙脚乱却不使出杀手,如同猫捉老鼠一般。

车党雄心知这么下去必无活路,心生一计,一边出招一边往梯口走去,找出一个间隙忽然冲上甲板。只见天上星辰斑斓,黑夜与海水容成一片墨色,四周海水轻推船体,发出哗哗低语。甲板上一片死寂,竟是一个活人都没有。

车党雄一上甲板,便往船边狂奔而去,他知道到了水中方有一丝生机。还没走出几步,已觉左臂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往后急闪。白衣人飘然飞开,并不乘隙进击。这一剑深达寸许,车党雄握住左臂,鲜血已从指缝中渗出。他背靠二层船壁,咬紧牙关,声音嘶哑道:“阁下跟我们海沙派有何仇怨,为何要对我们这些海上辛苦讨活的渔家汉子大开杀戒。”

白衣人冷笑一声,道:“雨暂岭,汤氏。”车党雄一听,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这事还得从两年之前说起。浙江以北有一处叫雨暂岭,此地有一商人姓汤,名守业,是远近闻名的富户。此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拳头那么大一块上等田黄石,而被一个大人物得知觑觎。这个大人物乃是海沙帮帮主左奉义的旧识,左奉义得知此事,便想帮那大人物将那块田黄石弄回来。两年之前的一天,左奉义命车党雄带百两黄金去将汤守业的田黄石买下,本以为汤守业慑于海沙派的威名不得不将田黄石交出。不料那汤守业一点不识相,无论车党雄开多高的价都不肯将田黄石转让。车党雄在海上蛮横惯了的,怎忍得这窝囊气,从汤家出来一转身就将汤守业杀了,夺了那田黄石便走。不想雨暂坪民风彪悍,汤家一声锣响招来百多号民壮。结果车党雄带来的十多号海沙帮兄弟全撂在那了,只有车党雄一人狼狈逃窜留得性命。这下惹恼了车党雄,第五天凌晨他率两百多号帮众到雨暂岭。那一日正巧是大雾天,车党雄带领那二百多人从雨暂岭这头直杀到那头,凌晨杀到中午,竟将雨暂岭八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幼几乎屠戮殆尽,只有少数几人逃了出来,端的是残忍至极。

车党雄这才知道这白衣人此行是来报这血海深仇,什么话都没有用了。他深知此次绝难幸免,若能拼个两败俱伤,等帮里其他人来援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他凶性发作,也不管左臂还在流血,狂嗥一声又攻上去。白衣人却好整以暇,轻松躲开他的指击,只在车党雄逼近船边时才刷刷刷攻出数剑将他逼退。车党雄奋力抵抗,却似拳头打在布帛上一般全不受力。渐渐的,车党雄肩上,后背、大腿、小腿、腹部都中了剑。只是白衣人似乎不想痛快将其杀掉,每一剑都未能致命。车党雄招数渐渐散乱,白衣人寻得空隙攻出两招,将剑气透入其神藏穴和紫宫穴。车党雄顿时全身酸麻,无法动弹。白衣人不再管他,转身纵向船内。只听得数声惨哼,尚在船上的躲藏其他人也一一被杀。

一炷香之后,白衣人又来到车党雄面前,冷冷的盯着他道:“左奉义呢?”

车党雄被他的眼光盯得背脊发寒,之前赌博时候的豪气已经消失殆尽,颓然道:“你究竟是何人?”

白衣人不理车党雄的提问,又问道:“左奉义呢?”

车党雄抬头看了看白衣人。他长袍依旧洁白如雪,长剑已收入腰间剑鞘。这人转眼之间便杀了上百号人,依旧气定神闲,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看着白衣人铁青的脸色,车党雄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忽然睁大眼睛,颤声道:“你是夜刹?”

白衣人不答,只是冷冷的看着车党雄,道:“最后一次,左奉义在哪?”

车党雄面色变得煞白,喃喃道:“原来你是夜刹,难怪难怪。输在你的手下,我也不枉了。”原来江湖上有一个冷血杀手,人称“青面白衣,无常夜刹”。此人武功奇高,手段老辣,做事决绝,杀人不眨眼。据说其只在夜间出现,而被其追杀之人无人能逃出生天。这个夜刹在数年之前便销声匿迹,相传乃是被少林寺高僧杀死,不料此时又出现,看来江湖上的传言原来不实。

夜刹冷哼一声,右手握柄便要将车党雄杀掉。忽然眼角闪过一道冷光,双腿一蹬,身体如离弦之箭冲向一个木桶,“呱啦”一声将那木桶劈作两半。一个黑影从木桶之后闪了开来,其身形亦是迅捷非常,瞬间游移到桅杆旁。夜刹微微惊诧,手腕一抖剑指黑影落脚之处。那黑影却似猴子一般灵活,用手在桅杆上一挽,人也绕着桅杆转了一圈,又朝甲板另一端飞去。夜刹如影随形,剑尖始终不离黑影后背。那黑影已逃到船边已无处可去,只得纵身一跳。夜刹见他跳下海去,只得作罢。眼角过处忽然发觉有异,走到船延一看,那黑影如同一只大鸟一般在船外飞了一个半圆又飞将回来,而后一只手攀着船帮子。夜刹定睛一看,原来那人跳下之时用脚勾着船上的一根绳子,在船外荡了一圈,在船外侧又攀又踩,如壁虎游墙般顺着船边往另一边窜去,而后一个跟斗落到甲板中间。

此时船头两盏风灯微微摇晃,船舱口拢着的淡淡黄光愈添寂静诡异。满天星光之下只见那人披散着头发,个子不高,身形单瘦衣服破旧。外面只有些许微光,那人动作又快,根本看不清面目。

夜刹暗自惊异,没想到海沙帮之中还有此等高手。只可惜此人助纣为孽,今次须放他不过。车党雄也十分迷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帮内有一个如此轻功卓绝之人,自忖道:莫非是坏护法?还是号护法?这二人确是当世高人,我本以为他们两人武功奇高,不曾想轻功也是如此了得。

夜刹持剑攻上,二人在黑夜中一前一后追逐个不休。夜刹速度奇快,但那黑影胜在灵巧,如同松鼠一般从箱子后面跳到船舱上面,又在桅杆、船外侧游窜,二人在船上来来回回追逐了数十圈。那黑影三两下攀到桅杆顶端,夜刹又要攻将上去,那黑影忽然嚷道:“不来了不来了,你又追不上我,你这么死皮赖脸的跟在我后面吃屁,挺开心吗?”声音听起来却似乎年纪不大。

夜刹定住身形,冷冷道:“若是平地追逐,你早已命丧于此。”

那黑影嘻嘻一笑道:“为何要比平地追逐?若是比爬树,你也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夜刹不答,冷冷的眸子直盯着那黑影,那黑影被看得心中发毛,忙道:“我虽然是海沙帮的人,但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我只是个打杂的而已。”

夜刹尚在狐疑,车党雄已失声叫了起来:“毛毛?是毛毛?”

原来这黑影便是四处调查周家灭门线索的毛毛。五毒教之行一个月后,毛毛曾回洞庭湖一探,见周家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却未寻到丝毫线索。后又辗转来到浙江,得知海沙帮总舵在昌国一艘游船之上。这海沙帮立帮百数十年,以前一直靠贩卖私盐为生。虽然也算不错,但还算不上什么大帮派。但自大明洪武年间起,明太祖朱元璋为防沿海张士诚余党与海盗滋扰,下令“寸板不许下海”。然而沿海民众依海而生,或打渔以果腹,或在海上做生意谋活。明太祖“严交通外藩之禁”,堵绝了沿海民众的谋生之路。海滨民众生理无路,饥馑荐臻,穷民或入海从盗,或啸集亡命。所谓“海禁一起,海帮丛生”,从洪武年间起,海边涌现出很多新的海帮,有的亡命海上打家劫舍,有的私易香货行商各地,成员均为好勇斗狠、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后渐渐有艺高人强的武林人士加入。渐渐的,大明沿海海盗猖獗、海帮林立。而后洪武十九年明太祖废昌国县,将昌国的居民和其他四十六岛的居民徙迁内陆。昌国县的海岸和一众小岛便成了海沙帮的领地,海沙帮立帮日久,此时才真正跻身于江湖大派之林,也成为众多海帮里实力最强的之一。

当时海帮隐然崛起但还不为人所知。直到永乐末年,时有丐帮中人在江南与人冲突,本以为以中原第一大帮的名头便可以压其低头,不料那帮人也是强硬蛮横。于是两帮人点齐人马,约好在象山“谈判”。丐帮叫了两百多号人,那帮人更是有三百多号人,两方人马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直打得天昏地暗,双方均死伤一百多。丐帮虽然主要势力在北方,但在江湖之中颇有地位,中原各地都吃得开,哪里吃过这等大亏?于是点齐人马再次与其火并。而后两个帮派大大小小的架是打了十多次,双方有输有赢实力相当,丐帮竟一点便宜也捞不到。丐帮这才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已然亦是一个庞然大物。后来两个帮派的元老出手,才制止了争斗,各自约束帮众,定下互不启衅的条约。自那时起,与丐帮交战的海帮——洪帮名声大噪,确立了其第一海帮的地位。而今洪帮势力范围已经遍及江浙、福建、两广,有“陆上乞丐,海中洪帮”之称,与丐帮并为当世两大帮。陆上帮派自以丐帮为首,海中帮派当然唯洪帮马首是瞻。

毛毛到江浙调查一阵,只摸清了海帮兴起的来龙去脉,对其内部却一无所知,于是装作流落到此,恳求加入海沙帮。各大海帮均在努力扩充人手,毛毛这种十来岁的新生力量正是他们招募的最佳人选,跟在车党雄身边做了跟班。这车党雄有三大爱好——打架、赌钱、女人,毛毛跟了许久什么都调查不到。后来因办事不利被车党雄嫌弃,最后贬为打杂小厮。

车党雄也心中不禁骇然,这孩子加入海沙帮几个月,竟是深藏不露。刚刚加入海沙帮时看起来机灵得很,说话也十分讨喜,还识字,据他说是常德富户人家的孩子流落于此。车党雄见这孩子可爱,便用他当个小跟班。谁知后来发现他办事却笨手笨脚的,胆子又小,打架的时候躲在最后面,有时候还没开打就跌了个狗吃屎。逃跑倒是跑在最前面,狗都撵不上。带他一起吃饭吧,一众帮主坛主富商们在一起,他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不停流哈喇子。要是让他上桌,那就更不得了了,把干的荤的全夹在自己碗里甩开腮帮子可劲造,跟猪供食一样呱嗒呱嗒,把他脸都丢尽了。最可气的是一次属下献给他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娘皮,这女子脾气挺倔,折腾了半夜硬是没把事办成。车党雄只得暂时作罢将那女子关起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看好,这小混蛋竟然这点事都办不好,半夜让人给跑了。车党雄气个半死,于是将毛毛贬成打杂的。

车党雄这才知道毛毛之前的笨手笨脚原来是装的,这样的轻身功夫,别说在海沙帮,在众海帮之中都属出类拔萃。这孩子武功如此高强,潜入我帮必有图谋。今次不但有外敌滋扰,还有内奸捣鬼,实乃凶险至极。车党雄思及于此,叫道:“真的是你吗毛毛?”

毛毛道:“是我啊,车副帮主。”车党雄心下了然——自己虽身为副帮主,但别的人都是叫他车帮主,只有这小混蛋一直叫他车副帮主,明示暗示都没用,此人是毛毛无疑。毛毛又道:“车副帮主,你跟这个大哥说,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啊,我只是个打杂的。”

车党雄暗忖道:正好让夜刹与毛毛这个内奸拼个两败俱伤,我或许还有机会活命。他本是狠恶怨毒之人,就算毛毛并非内奸,说不得也要拉他垫背。遂叫道:“夜刹,这是我的小跟班毛毛,他在我们帮这么多年了确实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什么都是我做的,他还是个孩子,你放了他吧。毛毛你快走吧,这里的事与你无关。”

毛毛心下感激,心道车党雄平常坏事干尽,没想到关键时候竟然如此义气,看来不能丢下他不管了。他虽聪明,但哪里知道江湖上的阴谋诡计?车党雄明里好像替他说话,其实乃是栽赃嫁祸,他越是替毛毛辩白,夜刹便越怀疑毛毛不是好人。果然夜刹更加笃定——在海沙帮多年,武功又这么高强,会什么坏事都没干过?

毛毛还浑然不知,讨好的笑道:“你听见了吧?我真什么都没干过。”

夜刹冷哼一声道:“小贼!”说着拾起地上一把水手刀一扬插在桅杆半腰上,跳在空中往刀柄上一踏便蹿上桅杆顶,一剑朝毛毛咽喉指去。

毛毛手忙脚乱躲过夜刹攻击,一个倒栽葱跌下桅杆去。下落之时双脚在桅杆上一挽,减缓了下落之势,怀中掉下一件物事也浑然不觉。毛毛口中哇哇大叫道:“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我说了没干过坏事,你要是再不依不饶我便不客气了。”

夜刹对毛毛之语充耳不闻,又一剑刺过来。毛毛心中渐渐有气,停在半空之中,左手攀住桅杆,右手拔下插在桅杆上的水手刀道:“来吧来吧。”说着一刀迎了上去。

二人交错而过,毛毛还未看清楚敌人的招数,手中水手刀便差点被震脱,只觉寒芒迎面而来,忙往旁边一跃,抓住空中的一根缆绳躲了开去。夜刹跃到毛毛所在的高度,左脚勾住桅杆,右手持剑攻向毛毛。毛毛也将缆绳在腿上绕了几圈挺刀上前。二人战成一团,夜刹剑法端的是精妙非常,毛毛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求自保,偶尔刺出一刀也是软绵绵既无力道也无准头。只是在复杂的地方腾挪辗转本是他最擅长的,在缆绳上左荡又荡像只荡秋千的猴子。夜刹虽然轻功超绝,但寰转躲避非他所长,又制于必须攀附着桅杆免得跌落下去,其剑法再精妙也无法够到荡来荡去的毛毛。夜刹一咬牙又往上攀爬一段,左手一把抓住缆绳便要顺着杀下去。毛毛轻轻一跃又抱住桅杆,蹭蹭爬上去哧溜一声又溜下来,玩得不亦乐乎。夜刹手上使劲,将那缆绳割断便要杀将下去。毛毛见势不妙又跳到聚义厅的房顶上,叫嚣道:“来啊来啊,白衣小贼。”

毛毛不断挑衅,想惹得夜刹心浮气躁,见夜刹挺剑刺向自己,又跳向另一根桅杆,一边逃还一边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死皮赖脸的追一个小孩子,要不要脸?”夜刹性格坚韧隐忍,对毛毛的话毫不理会,只是一个劲穷追不舍。而毛毛的觅云功却是越使越精神,越用越来劲,一边跑一边用大悲掌力将随手的物品掷向夜刹。

二人一追一跑直耗了大半个时辰。船中的蜡烛油灯烧尽也没人打理渐渐熄灭,船头也只剩下一盏风灯还在发出忽明忽暗黄色光亮。寅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此时天色已如浓墨一般,海风挂得大船上空“呜呜”直响。只听见“咣”的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掉落水中。又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响,从岸边方向传过来。又是咣的一声和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如此往复,那声音越来越近。船上的夜刹和毛毛听出有异,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毛毛心中一阵发毛,儿时听过的水鬼、红毛夜娘、水中冤魂之类的鬼故事忽然映入脑海。夜刹也停下攻击侧耳倾听。

那声音渐渐来到船边,咚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甲板上。毛毛心中一阵害怕,叫道:“来者何鬼?速速报上名来。”夜刹也是全神戒备。

那东西忽然发出一阵巨吼道:“******人都死到哪去了?灯都不点,******。”其声突如其来,简直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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