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谭进拎着腊味和一壶酒走进客栈的上等客房,刚把房门关上,魏进着一身缎子衣衫来到他跟前,眼神里全是迫不及待。谭进不晓得他遇到了怎样天大的好事,自顾自地把腊味和酒放在桌上,于他而言,这样的日子就已经足够了,足够让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魏进真的是很高兴,没计较谭进对他的冷淡,挺着腰说:“你看见外面贴的告示了吗?”
谭进打开包腊味的油纸,捏起桌上的酒杯,魏进的话显然没有酒肉的吸引力大。“看见了,怎么的?”谭进掐起一小块腊味放进嘴里,嘬了嘬拇指和食指,“魏兄,你不是还想去考状元吧?”
魏进的欣喜终于被打击下来了,他一把按下快要送到谭进嘴里的酒杯,以致于洒了谭进一眼睛的酒,谭进急忙去擦,将双眼搓得通红,又把魏进晾在了一边。
魏进厉声道:“咱们在这呆了三年多了,不就是为了等这事儿吗?举国休养生息了三年,好不容易现在告示说半年后科举,你别告诉我你早把这事儿扔下了!”
谭进勉强睁着眼睛,眼里挂着一圈眼泪,再自然不过地说:“我是扔下了啊,我以为你也早就不挂心了。”谭进坐在凳子上,丰衣足食的年岁里,他养肥了肚腩也撑直了腰板,“我说,咱们原先考状元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吃饱穿暖、不耕五谷吗,现在咱俩靠着笔仙挣了那么多的家底,还犯得着去考吗,咱俩都三年没拿起书了,凭着吃喝嫖赌能让孔老夫子显圣吗?我看不如过些日子拿钱回家做些买卖,也是时候成家生孩子了!”
度过了三年前那战战兢兢的一夜,两人再次请到了笔仙。他们靠着笔仙的指引下注,逢赌必赢,三年以来从未失过手,赌场的人怀疑他们出老千,却看不出手法,又不甘心钱一直被赢走,所以暗地里派人打算做了他俩,但都莫名地失手。
他们所请来的笔仙,无一不自称五十二岁,并且都忌讳二人问男女一事,几乎可以断定是同一个笔仙,这让谭进不由得想起笔仙是跟在人背后的鬼的说法,他边享用着山珍边问魏进,说他们是不是被鬼给缠住了,结果就是得来了魏进劈头盖脸的痛骂。自己的腰包越来越鼓,进嘴的油水越来越多,谭进没觉得自己触到过什么霉头,渐渐地就彻底不问这事了。
反正谁能给他富贵,谁就是仙。
“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从商跟做状元能一样吗!你带着来路不明的钱回去,怎么跟乡里人交代,难道说是靠着笔仙赌钱赌赢的吗?你这叫穷儿乍富,当了状元再回去那叫什么?那叫——衣锦还乡!还说考状元是为了吃喝不愁,那你怎么不去当猪啊,真是枉读圣贤书!”魏进骂道。
谭进在魏进面前总归还是不够强硬的,即使被魏进用极难听的话侮辱,他也不敢大肆反驳,于是就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想让魏进自己知难而退,起码别拐他一起跳出富贵圈,“辍笔三年,你怎么考状元?”
魏进的神情与三年前他提出请笔仙时一模一样,“我才不跟你似的,淹在酒池肉林里就出不来了,我早做了打算!”说罢,魏进转身去拿来笔墨字砚码在桌上,谭进一见这架势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你怎么又要请笔仙!”
其实,他们都忌惮着笔仙之事,唯有手头紧的时候才会动用此法,所以离上一次请笔仙,已经两月有余了。
魏进最后拿出一摞书放在桌上,谭进这下子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进弯起嘴角,悠哉道:“让笔仙给咱们透透题。”
谭进失策了,魏进也以为他方才早就妥协,便跟谭进摆开阵仗,两人娴熟地扣起笔,嘴里阵阵有词:“笔仙在上,速来现身……”
请了三年笔仙,他们现在只念一遍口诀就能把它请出来,魏进率先抛出烂熟于心的问题:“您是笔仙吗?敢问笔仙贵庚?”
答案还是“伍拾贰”。
刹那间,谭进不屑地想:又是它。
魏进切入正题,“仰仗您老人家给我们三年富贵,想请您最后再助我们一臂之力,您帮我们算算考试的题眼可行?”
转眼间“是”的上面又多了个圈。
没想到事情这般轻易,笔仙究竟有多大的神通才能如此毫不犹豫,魏进的太阳穴都鼓荡了起来。谭进要比他平静得多,甚至是低落的。
魏进手边的书里字海茫茫,凑出一卷题来不在话下,他将书卷一页页翻开,任由毛笔在纸页上走蛇游龙。浩瀚字海里灵光浮现,却不及他眼中的光芒明耀,魏进所视之处皆是熠熠生辉,他的呼吸心跳全如塞上寒鼓,足以震碎寒霜,其神态仿佛是盗墓之人于枯骨旁翻得连城之物,万籁俱寂,没谁敢去揭露这黑暗里的行径。
谭进对这些神通早是心里有数,但眼见状元的朝笏就在手边,心里自然也免不了发痒,不过浅尝辄止,他对这些并不如魏进那般贪婪。他只是觉得,魏进早些得偿所愿,就能早放自己回乡过逍遥日子去。
两人正深陷富贵迷梦中不可自拔,这时毛笔刹住不动,笔杆上散发着军旗般的气势,笔尖之外围绕着它勾画出的条横,像势在必得的阵图,像拟好的江山幅画。
魏进狡黠一笑,说:“多谢笔仙成全,若得荣华富贵,必建庙宇相报。”
谭进轻声说:“咱把笔仙送回去吧。”
魏进赞同地点点头,两人一齐念叨:“笔仙速去,笔仙速去——”
若是往常,那股气力就该在两人手里消失,但这回毛笔却又开始骚动,意犹未尽地在书上画字,似有后话。两人屏气凝神,不知笔仙意欲何为。
笔再次停下,魏进把笔仙圈出的字串在一起:替我寻人,名为荣子。
魏进和谭进面面相觑,两人一直榨着笔仙的神通为他们谋富贵,这回笔仙提的要求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且不说现今他们两个无权无势,便是真肯替笔仙去找这个人,仅凭“荣子”二字也是无从查起。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想法不言自明,
“笔仙,我们哥俩现在实在没什么能耐,若有朝一日权在手,必为笔仙达成所愿。”魏进暂时还不敢违逆它,搪塞说道。
谭进没想到魏进会应承下来,冲着他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笔仙似乎并未察觉到这番承诺的虚无,在“是”上面画了个圈儿,然后去也。
两人渐渐觉得手里的力量消失了,随即放开手,只觉指节僵硬,指尖冰凉,手心比以往请笔仙时出了更多的冷汗。魏进在活动筋骨,而谭进双掌按在桌上,像充满敌意的母鸡一样,耸着双肩质问他:“你干嘛答应那个东西!你有几层把握?万一我们没找到人,天知道它会对我们做什么!”
魏进不落下风地反问谭进:“方才那般我还能说什么?如果不答应它,信不信你现在就会死!”
谭进改用手肘支撑身体,整个人松垮了些,但神情仍是忿忿。魏进边气定神闲地平整衣襟,边说道:“别一脸死了老婆的样子。”他拍拍手边那摞画满笔墨的书,“咱们可是刚刚拿到了考题,状元之位唾手可得!”
“至于找人——”魏进将请笔仙的宣纸拎了起来,在谭进面前把它慢慢撕成两半,像吃完蟹后扔掉残壳剩渣一样毫不留舍,“不是现在该干的事儿。”
宣纸被一点点撕向两边,魏进的面目逐渐从裂缝中出现,谭进发觉他似乎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命不凡的低贱书生,仿佛已经手掌了生死大权。他给谭进带来的寒意忽然大过了笔仙,于是谭进没敢再提出异议,而灵魂正在暗自飘离魏进。
同时魏进也看清两人的殊途,尤其是看到了谭进日益挺立的腰板,他预感到谭进很可能成为他的一颗绊脚石。
魏进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收拾了起来,将书全捧回了书架上,谭进的目光并未追寻二人所得的考题,他重新开始享用他的酒与腊味,显然默许了魏进对考题的独占。魏进把书规整地摆好,这时他不经意地看到了架子上的一个薄本,于是拿了起来,半天都再没声响。谭进咂了口酒,对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他一直想不通,早已熟读群书的魏进为何总会拾起一本《千字文》。
魏进翻开第一页,轻诵出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弦歌酒宴,接杯举殇……”
“喂,你接着念啊!”
元益把抹布扔进桶里涮了涮,“剩下的不会了。”
元泽更加起劲地擦着地,“那你再给我念念别的呗!”
“别的?”元益愣了一会儿,然后拧紧抹布,失落地说:“别的不会了,我只学了几句千字文,后来我娘就不让我念书了。”
元泽对元益背了一半的经文没有丝毫眷恋,他没读过书,缠着要听这些也就是图个稀奇,就跟饭桌上的酱似的,多了有滋味,缺了也不耽搁饱腹。“咱们这样的人,念过书、能识字的没几个,你这够有福气的了。”元泽擦地擦得一阵吭哧。
元益盯着桶里浑黑的脏水,自言自语道:“我四岁开始学文识字,先生夸我聪颖,有状元相,要不是我爹入了大狱……”
元泽瞥了一眼元益,轻飘飘地说:“我打小就没过过好日子,大字不识一个,饭菜不见荤腥,到这儿以后觉得哪都好,我劝你也别总想着那些了,先生夸你也兴许夸别人,为了哄小孩子念书逮谁夸谁,状元这事儿啊,你要是真惦记也得等下辈子了!”
元益突然站了起来,将抹布一把扔进桶里,刚擦好的地又被溅满了脏水。“我是要做状元的人,如果非要下辈子才能做,那我就等到下辈子!”
元益的话语响彻整个晋元寺,气势甚至盖过了满殿神佛,元泽赶紧四处瞧了瞧,墙壁上十八地狱的彩画格外扎眼,狰狞的鬼怪令人胆战心惊,他慌张地把元益拉回地上,责怪道:“不要命了你!别让别人听见了!”
元益因他的拉扯而跪回到了地上,但他不理会元泽的责怪,一眨眼又挣脱了元泽的手,跑到离他们最近的一尊神像面前跪下。他也不清楚这尊大佛是管什么的,但既然是神明就有谛听众生夙愿的天职。他拿出十足十的虔诚,祈愿说:“菩萨,元益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坏事,求您赐给元益一个状元吧,今生做不成来世也好,元益想读书,以后元益一定天天来给您敬香供奉、拂尘擦洗,您可一定要满足我这个心愿啊!”
元泽看到伙伴这样,尽管愿望是荒唐的,却好歹是个愿望,是个活头,于是他静静走过去,在元益身边跪下,“菩萨,元益是个好人,他背书背得可好了,您就帮他这一次吧,要是行的话,来世也让我跟他沾沾光——”说到这,元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元益转过头去看他,两人相视而笑,然后一起郑重地俯身磕头。
“元益,你教我写字吧。”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