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忽然很想了解了解我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便跟着她走，走进她狭小的小屋。这是一个由楼梯下的空间改造的小房间。在门口看起来里面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饭桌。走进去，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还放了一个冰柜和一个彩色电视机。
她热情地想要给我盛饭，我说已经吃过了。她就给我倒了一杯水，边倒边解释说，水是她从很远的山上背下来的，这水管里的水不好喝。“没有烧过吗？”“没有。”她说。我呆呆地看着手中水杯里经过制冷的水，还真不敢往嘴里送。生水？我的身体能受得了吗？我怀疑。她喝了没事，可能她 已经习惯了。冰的、生的、甜甜的水，我要是喝下去，难保不拉肚子。
接着我开始和她交谈。她有两个娃娃，都是男孩儿，和孩子的父亲待在印江。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五年了。屋里有风扇吹着，也不怎么热。床仿佛不能睡人的样子，还铺着厚厚的褥子。
“你就在这上面睡吗？”我问。她摇摇头，拍拍褥子说：“不，睡不成。铺个凉席，睡地下。”“啊？水泥地，怎么睡？不好的。”“没事，没事。”我看着下面的水泥地，想着她微胖的身体躺下去的样子。真为她担心，这么凉的水泥地，会不会受凉，会不会生病。
我们每天都待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她却只扇着电扇。我们每天走的时候不是忘记关空调就是忘记关饮水机，她一个人却用不起空调也用不起饮水机。
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我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仿佛又回到土地的深处，找到了自己的根。我来自农村，和田里的庄稼一起成长。农村是我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每当我买一条漂亮的裙子，我总会想，这几百块钱，要我妈截多少个裤腿儿、爸爸给别人修多少台缝纫机才能换得。每当我去德克士吃一顿饭，我都会边吃边心疼。为什么这一个汉堡一杯饮料就要30多块钱。这30多块钱，妈妈要给别人做几条裤子，忙活几个下午。
我一直想要节俭，平时又很难做到，便常常心怀愧疚。老公总是很气愤地说我：“你买的南瓜又坏了，茄子也坏了，你咋就不吃呢？”我马上做出一脸认真的表情：“我错了，下次改正。”老公还是生气：“你只是说，其实你并没有认 识到自己的错误，下次你还是这样。”我马上很有理地道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辛苦一天了，想吃一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难道有错吗？如果吃不到，我就觉得委屈！”“你想吃喜欢吃的没有错，可是你不应该浪费。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你看到这些菜都烂掉了，扔掉了，你就不觉得可惜？”他这句话一出，我就无话可说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节俭了，其实还是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
来到城市里之后，我常常有一种飘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只有看到这些人：卖菜的农夫、超市里称菜的大妈、看门的大姐、开小服装店的裁剪工人……我才有一种亲切感，仿佛见到了熟悉的家人。我的思想和情感，才算回归了正常状态。
一会儿，学生小陈过来了，就地斜坐在那里，逗弄大姐家的小狗。这个小房间，忽然变得特别温馨。仿佛就是我家乡的某个夜晚，到邻家坐坐。吃饭的继续吃饭，看电视的继续看电视，来的客人就坐在那里，主人和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大家都那么自在，就是为了消磨时间，晚了，各自回自己家里去，客人起身离开，主人也不挽留。第二天，还凑在一起。这是一种多么自然和亲切的场景。
一会儿，我也告辞了，大姐还在吃着她的饭，小陈起身送我到门口，狗狗还在那里摇头摆尾着……
遇见王小聪
很想把“聪”写成“葱”，因为我每次想到他，就会联想到地里一把青嫩青嫩的“撮子葱”，南方人最喜欢吃这种葱，小葱味道比大葱好。
他长得倒不像小葱，高高大大的，像北方的大葱。大葱蘸酱，是北方的一道菜，他的脾气也像大葱，据他自己说：暴躁。这一点我们这些朋友倒没有感觉到。
那为什么总想到小葱呢？是因为他的声音和气质。他的声音有一种柔和的质感，让人想到嫩嫩的葱叶子里饱满的汁液。他穿一件蓝色站领子的短风衣，气质儒雅。如果能够做学问，在某个领域取得成就，很多年之后，他会成为一个很有魅力的学者。
记得一位女老师跟我说，男人是因为荷尔蒙的支配，才比女性强壮、高大、威猛，但当年岁逐增，当荷尔蒙不再起作用的时候，有些男人的这些优势就会逐渐褪却。我想，男人应该有自己的追求，才能保持永久的魅力。王小聪一直在努力追求自己的理想，虽然现实中有很多不利因素，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这还要从他的名字说起，他的名字总在我耳边响起。总听到“这个事谁在负责？”“王小聪。”“小聪已经过去了。”“去 找王小聪。”……当这个名字不断地在你的耳边出现的时候，你心里肯定会产生一个疑问，这个王小聪到底是谁？
机会来了。教务处一行到美术系检查工作。检查完毕，领导反馈意见，最后一个发言的是王小聪。他坐在那里，一件浅色上衣，显得文质彬彬。但他毕竟太年轻，在那么多领导都在场的情况下，显然气场不足。但他比较专业，可能这个工作一直是他在负责，他说得头头是道。让人想到一个词：后生可畏。这应该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
又一次教学检查，他又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他们要从美术系教师名单中抽几个，检查他们的教案。由于抽出的教师中，有几位教师的课是从第五周开始上，现在还没有准备教案，需要调换。田院长让我和王小聪讲，我很有礼貌地去找他。他讲话不急不躁，很有耐心，还说把他手里的那份资料复印一份给我。他考虑得太周到了。
有一天，一位女同事约我和小胡去打羽毛球。我想，或许是她想认识小胡，便愿意作陪。到本部的羽毛球场才发现，还有王小聪。双打，我的动作极其笨拙。我对羽毛球也完全不感兴趣。这时多亏了王小聪，他一会儿说拿拍子应该这样拿，一会儿示范一下发球的动作，一会儿讲解一下在场地里该怎么站……他及时的讲解缓解了气氛，使刚才还拘谨的我也变得轻松愉快了。
打完球去吃饭，这一次他完美表现了自己的语言天赋。也让我开始怀疑，不是嘴唇厚的人都笨嘴拙舌吗？他怎么像只巧嘴巴哥。一顿饭都是他在说话，我和小胡只有倾听的份儿。语言有一种魅力，如果讲话及时到位，人就显得比较用心。而这些又是一个人亲和力的来源。所以我觉得，王小聪比较 有亲和力、谦逊、不傲慢、用心、努力。更重要的是，比较爱运动。爱运动的人心里一般都比较阳光吧。
但我发现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阳光，反倒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忧郁。他总是说：很无奈。当这个词不止一次出现的时候，似乎就有些问题了。
显然，他不是事事如意，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心事。他表面上看起来青春阳光，实际上也有解不开的结。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去图书馆备课，出来的路上碰到他。他说：“我已经在那里一个月了。”他怎么突然到那里去读书？他，一个教务科的科长，在办公室坐一天还到图书馆去读书？我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有种可怕的力量，忍耐力、坚持力。他一定是有什么想法。果然，他说他要考博，是因为去做访问学者的事黄了，学院评估在即，不可能放他一个教务科科长去学习。于是便出现了上面的一幕。我也只能祝福他，希望他能考博成功。
后来，他考博失败了，他没有撕心裂肺地难过，平静地接受了。因为他只有很少的时间复习。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好来年再努力。
我的生活也开始不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离开办公室就不知道要去哪儿？我常常感觉到一种极度的空虚和寂寞，仿佛需要抓住某种东西才能有一丝安全感。工作，不能再带给我满足；生活，也已经失去了方向；身体也在这时候抛锚。这时候，我和王小聪交往多了。我便有机会发现他的很多生活状态。这是一种极其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喝茶、聊天、半夜12点还在外面喝酒、陪朋友吃饭……他喜欢交际，有一帮朋友。我把这些理解为他的社会支持系统，因为有这 些，他才可以一个人坚持在这里待这么多年。葛玉坤走了，于波走了，我老乡走了……他们都没有办法坚持下来。但王小聪可以，因为他爱足球，爱交际。
足球是一种特殊的运动，需要很多人密切配合，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亲密的、合作的、互相信任的。与人交谈是很好的解压方式。我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防人之心，和我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相比，他简直是胆大包天。但他的这种看起来毫无城府的交谈，却可以为他解压。有一句话说：只有最真实的自己，才能碰到最合适的另一半。我想说：只有最真实的自己，才能碰到合适的生活圈子。
我错了，王小聪也是凡人，他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八月份，他走了。也许，他的社会支持系统出现了问题。
这是许多外地老师都面临的困境。我想，我能够坚持下来，因为我有孩子，有老公，他们就是我最强大的社会支持系统。
我的上司孙老师
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孙老师的情景。我匆匆赶到会议室，这是我第一天上班，全体老师都已经在会议室里了，系主任已经开始坐在前面讲话。我因为不知道今天要开会而迟到了，在系主任的示意下匆忙做了个自我介绍，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主任将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介绍给我，这个人就是孙老师——我的上司综合科科长，我以后就跟着他工作，做系里的行政秘书。
他长得什么样子？没有看清楚。只记得他那天穿了一件深色的上衣背对我坐着，声音很有磁性，不苟言笑。
会议结束，我正在和李洁老师谈上课的事，姚卫说孙老师找我。我忽然意识到，教学不是我工作的全部，我还有个行政上司要给我布置行政工作，未来在我心中变得茫然而凌乱。
孙老师带我来到那个我应聘时来过的办公室，指着一个办公桌说：“你以后在这里工作。再搬一台电脑。”我跑到教研室去搬电脑，小姚帮我搬。当显示器、主机、插销板、电线一股脑摆在办公桌上的时候，我开始发愁怎么把它们装起来。还好读书的时候自己装过几次电脑，这时也没怎么害怕。我卷起袖子就准备干活。孙老师问：“你会不会装？”我说：“会。”他还是不由分说地趴下去就帮我装电脑。被 一种难得的温暖击中，那一刻，我有些感动。但他毕竟还很陌生，和小姚相比，他的严肃让人害怕。
办公室的气氛不知道是严肃还是拘谨，有他在的时候，我很少讲话，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也总是请教小姚。我尽量避免和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严。
工作几天之后，他开始打破沉默，主动和我交谈。他常问我一些平常的问题。比如：星期天准备去哪里玩？你觉得这边的饭怎么样？你能适应这边的气候吗？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冬天是不是有暖气？……然后他会给我讲这边很多好玩的地方以及什么时间去比较合适。
交流多了，我发现他不像我看到的那么严肃，很多时候还很有趣。系里常常会有一些活动，他总是喊上我，说是“救我出水深火热”。也许在人多的时候，才会发现一个人真实的性格。系里有老师要结婚了，系里某老师母亲去世了，系里来专家做讲座了……每次活动都是他组织，他总是能照顾到所有的客人，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讲出适当的话来。他的性格太适合这个职位了，别人亲切地称他“老鬼”。他和别的领导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气氛非常融洽。
他喜欢抽烟，两天就要一盒；他喜欢打牌，“老鬼”的名号就是因牌打得好而得；他很聪明，脑袋反应很快，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想出别人想不出的办法；他穿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有一种难得的风流潇洒；他的衣服颜色总是很鲜艳，或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他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拥有理想追求的一代人，这种追求已经内化为他的一种基本素养，也使得他在市场化的今天，纠结于校园和市场之间， 不愿意放弃时代烙在他身上的理想的追求，投入市场的怀抱，又受不了市场的诱惑，不能安心在校园里追求那几乎不存在的理想。那一点点崇高，不足以支撑起他的精神大厦，那个时代的理想教育，也使他不可能独立不羁。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生命，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矛盾，他才那么吸引人。他常常为难着，却什么都不说，正是这种沉默，才显示出一个男人的担当。
能够担当的男人固然可敬，细心热心的男人才可亲。他不仅能够担当，还非常细心、热心。
那时候我刚刚到这里，他或许觉得我一个人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很不容易。常常说：“×××，有什么事打电话啊。”不管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这句话就足以温暖人心。更何况我还相信他是真心诚意。我真的有事了。我要买新手机，他承诺带我去。周末我打电话给他，他说“好，我一会儿去金滩。”这种迅疾真让我想不到，我吃惊了半天才合上嘴巴。他很快开车过来，带我去金滩的手机城。他很老练地和对方讨价还价，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那款漂亮的白色手机。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眨着小眼睛紧闭嘴唇在办公室看新闻，看到好看的地方还会和我分享。我很少看新闻，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非常迟钝，他便成为我的消息源。我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对自己生活的大环境发生的事这么不关心呢？以后应该改一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