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上门,丁老师让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拿出几份小报来。他的眼睛盯着沙发正对着的大门外的青碧的袖树树干,仿佛在跟树干讲话:“你看看我的文章,我觉得已经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石雨听到最后两个字,就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他。他的眼睛还盯在树干上,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意味深长地向前努起,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中。
“哦。”石雨应和,不作声。吃了两片西瓜,擦擦嘴,就准备回家。
又一次,丁老师打电话来,说新装了电脑,他要用电脑写作了,让石雨帮他安装。石雨下了班就匆匆赶过去。巷子深处窄窄的木门轻掩,石雨推了门,走过二五米长的巷道,就到了院内。抽树已经结果,青青的袖子挂在密密的树叶间,整个院落缭绕着宁静的馨香。石雨希望在树下站立片刻,丁老师的声音已经从纱窗里传了出来,他招呼石雨进去。
他坐在电脑前,摆弄着鼠标,这样那样地提问。石雨让他站起来,方便自己操作。就在这时候,他把脸贴到她耳边,手拍到肩膀上,声音压得低低的。石雨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松弛的嘴角,积着一堆自色泡沫。
石雨飞快地冲出门洞,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久,丁老师说,他就要去镇政府报到上班了。这丁老师是有本事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不断给镇长写信,告诉他这条巷子历史悠久,他写了不少文章,做了不少研究。镇长有一天给他回了信,让他好好挖掘,说这条巷子完全是可以作为历史街区来保护改造一番的。丁老师因此兴奋得几天没睡好,他又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文章,抒发他阅读镇长大人回信的感受,发到了报纸上,记者都来采访他了,电视台也来了,他一下子成了名人。这巷子在清朝出过一个文人,做过关于巷子文化的一些记录。丁老师后来就参加各种会议,每次会议他都要申述自己的宏远志向,他说自己还年轻,他的研究是有意义的,可以写人史书的,让后人铭记的,总而言之,他要做那位文人的继承者,以高要求来严格要求自己。
有一次,石雨在一个会上碰到了他。他抖抖索索地捏着自己的几篇文章,又在谈风格和那位文人的事。领导最后拍板说:“不错,这事儿就交给丁老师吧。”这事儿就是编一本关于镇史的文化读本。丁老师找石雨商量,石雨提议是否请几位本县有点知名度的人写一写,丁老师很委婉地说:“本土文化,自然是本地人写得好。”石雨就闭了嘴。
丁老师打电话来告知一个小镇集会。他诚意地邀请她去,说她在家的话,就把通知拿过来。
“不必了,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她跟他说。等他先撂掉电话,就继续昏睡。
醒来,已经是日落时分。肚子稍稍有点饿了。石雨拍拍肚子,到电饭锅里盛了点饭,倒点热水,就着剩菜吃。如果只是一个人活着,那是多省心的事,完全可以不用上班,赚点饭钱总是容易的。对于吃穿享受,好像没有一点兴趣。筷子咬在嘴里,看着盘盏里的酱瓜黄豆,石雨又想起了自己,真的很奇怪,这样一具身体,除了睡,就没有任何欲望。石雨妈都入不了嘴的饭菜,做女)L的却能吃得津津有味。
小至爸刚走那阵子,石雨居然舒了一口气,终于有安稳觉睡了。三个月过去,石雨重了十斤。然而,此刻,石雨躺在床上,看着身体横陈在床上,却有了一种徒然的感觉。按照别人的说法,一个女人这样一生的状态,算是白活了。
“你呀!——”石雨记得前几年,孩子还小的时候,妈总是这样埋怨,“整年闷在这破屋子里干什么啊,也不出去走走。”她总是一边干家务,一边数落,语气里满是怜惜。
这样想着,突然一晃,石雨的脑海里就浮现起一个人影来。
小巷虽然衰老破烂,远远近近却有了些名气。尤其是河对岸油菜花亮得耀眼的时候,石拱桥上,就渐渐有了外地人的身影。巷子也热闹了起来,不间断地有些杂沓纷纭的“驴友”前来落脚,都说这是三四十年代的江南典型巷弄。尤其春天的时候,河水像二八少女一样丰满起来,就有一些人扛着摄像包东拍西拍。
他出现的时候,阳台上的月季粉白、粉红正灼灼开放。下午单位没事,石雨就偷偷溜回来,在阳台上洗洗晒晒。不是双休日,游客不多。阳台一边石拱桥桥墩里的石榴树长有少年那般高了。石雨晾完衣服朝桥上一瞥的辰光,看到他就站在石拱桥中间,拿相机正对着自家阳台。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对着巷子临水的这些破烂房子拍呀拍的人有的是,可是,他拍完了,还愣愣地直站在那里看。
那人对着阳台拍完,朝这边挥了挥手。他显然是留意到自己在看他了。然后,将风衣脱下来,在腰间打好扣结,躬起腰,又继续拍。
过了很久,板门剥啄,那男人就站在屋檐下了,敞着领口,来要水喝。石雨妈请他进来,在八仙餐桌旁坐下。他把家伙搁在桌上,打量着屋里。
“有空房间吗,我住两个晚上。”他微笑,走向自来水龙头,掬水洗脸。
“这……”石雨想,虽然两间房都住着人,但挤一挤,还是能匀出一间的。只是,家里这么破烂,实在也不好意思做客房。这些年,家里几乎没添一件新东西。除了老人留下的家具,就是石雨从外公家里带出来的几样东西,包括外婆的嫁妆:一只青花瓷瓶,一把紫砂壶,一个檀木的水果篮,还有一只四边镶满铜锔子的皮箱,里面有几本外公在“破四旧”年月抢救下来的旧书。石雨将它藏到雕花大床的床顶,那里干燥一些。有这些外公的心爱之物陪伴,石雨就仿佛依然生活在少年时代,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踏实。
他径自穿过前堂,走到阳台,朝拱桥看了看,又取回相机拍。拍完了,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石雨给他泡了一杯顾渚紫笋。
“给你看看。”他打开相机回翻照片,将它凑到石雨眼前。
前几张是月季,背景是木窗棂。后面几张是自己在晾晒衣服,那侧着的身影,有这破烂阳台的映衬,看起来真的还不错。
他说给杂志拍照片,打算住上两天再走。因为油菜花按照他的说法才开到八成,他想照这样的日头,不用两天,就能开到十成,他要拍一组照片。
“房间有,”石雨妈大着嗓子,已经在收拾房间了,“我烧的菜肯定对你胃口!”他笑了起来,点上一支烟,转身看河水。一会儿又回过身来,背靠着栏杆,突然说:“你的样子,蛮好看的。”
除了一些纯自然的风光外,还需要一些体现人文风情的图片,男人觉得石雨的气质与这小巷挺契合的,就多拍了一些石雨的照片。第二天早晨,石雨妈说有点事,带着小至去了石径家。
那是四月初的天气,一时晴一时雨。那几个夜晚,躺在泛黄的白蚊帐里,听檐角的雨拖长了,滴滴答答落下,激起清润的声响,石雨感到身体悄悄有了变化。阳台上的月季、晚饭花、一丛小小的矮桅,都在夜里盛开了,清香透过纱窗沁人纱帐,丝丝缕缕,难以捕捉。有个夜晚,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蛇,美丽的花蛇,有着美丽的瞳孔,梦寐一般迷离的眼神。
男人一个星期后才离开小巷。他留下了电话和地址,说,指不定哪天还会再来,有事可以找他。
夜色渐渐地浮上来,河道对岸油菜地上方的天空,横扯出丝丝缕缕的玫瑰红。按理,晚饭过后该出去散散步。从门槛跨出去,沿着门径,走过一重,又一重。可是,都没什么心绪。丁老师说,这一个礼拜,镇里就要来收款。
洗了碗,石雨习惯地往竹椅上一躺。电话响了,石雨伸出手去,把话筒对着耳朵。家里的电话基本上没什么作用,除了小至、小至爸、石雨妈、石径家,就没别人了。这些年,石雨始终活在自己的心里,而那颗心,则封闭在这小小的屋子里。
“休息天,老闷在家干什么呦?小至不是不在家吗?”是妈的电话,声音是轻快愉悦的。老宅隔壁的老头,去年死了老伴。妈回去得频,就是这个原因。
夜风,暖融融的。月光自亮亮的一片,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石雨走到阳台,靠着栏杆。男人走了大半年了。这个把月来,石雨靠着栏杆常常就想起这件事。
水面拂动,仿佛水蛇在栏杆下游过。石雨吓了一跳,逃到屋子里。她抓起电话,却不知该拨谁的号码,只好挂了。终于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张纸片,仔细认了认,拨通了电话。她将嘴凑在电话边,润了润嗓子,轻轻地说:“呃……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能向你借点钱吗?”
(发表于《作家》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