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宾
我有幸——或者说不幸——赶上一段吃饭不要钱的日子。
一九五八年,读高中。学校在古镇上。古镇离家三十里。吃饭就在学校的大伙房。每星期回家一次,用小扁担挑面、米、红薯、芝麻叶、红薯叶、柴火,挑来交给伙房。白面换白面票。五十斤高粱秆换五角钱,五十斤玉米秆换三角钱。凭票买饭。买一个杂面馍,要二两杂面票加一分菜票。买一碗面条,要一两白面票加二分菜票。买菜只要菜票,半碗素菜三分菜票,荤菜一角。菜票可用钱买。面票只能用面换。我父母在农业社干活,每年秋后分红,最多时只分六元钱。我从没吃过荤菜。也没吃过白面馍,家里分的小麦磨的面仅够我每天喝一次面条。常常不敢吃饱,肚里老是饿。
突然间,来了个人民公社运动(同时来的还有“大跃进”运动。这两个运动加上“总路线”在当时和以后的颇长时间里被称为“三面红旗”),十几个村子组成一个公社。同时,各村都办食堂,全村人一口大锅搅稀稠。各家的粮食、米面都上缴,锅灶都扒掉,铁锅、锅铲、火钳一律收走送去炼钢(“大跃进”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大炼钢铁”)。不几天,说是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又把许多公社合成大公社。大公社有多大,不知道,我表姑奶家离我家四十八里,在一次全社群众大会上,我父亲曾碰上表姑奶的儿子。我就读的中学所在的古镇和我家所在的村庄,也就属于一个大公社了。
大公社一成立,学生也是社员,当即宣布面票菜票都取消,统统吃饭不要钱了。同学们都兴奋不已,嗷嗷大叫,又跳又蹿,一再欢呼“三面红旗万岁”。开饭铃一响,各班的学生都带上碗筷(规定左手拿碗右手拿筷),排着队(班长吹着哨子,步伐整齐,雄赳赳气昂昂的),唱着歌(最常唱的是“公社是个棵常青藤,社员都是向阳花”),喜气洋洋去学校的食堂。班长说声“解散”,才去拿馍,舀饭,打菜。馍是各种面粉混杂一起蒸的,个儿大,如榔头,高粱面多了发红,玉米面多了发黄,红薯面多了发灰,偶尔也泛白色——显然白面不少。饭往往是玉米糁糊糊,不稠,吃足了馍,喝一碗为了“灌缝”。菜是萝卜、白菜、萝卜缨、红薯叶,几乎没油,盐倒很足(农村人吃菜讲究咸香,只要咸,就有味道)。有一次,公社副食品加工厂送来几筐臭豆腐,每人分火柴盒那么大一块,吃着臭极了又香极了,嘴里心里都受用。可惜太少,班长说:“等几天进入共产主义,想吃几块吃几块。”馍、饭、菜都可以敞开肚皮吃。头一顿,那个结了婚、有了孩子、长了胡髭的同学(那时上学,婚否不限,学生年龄也悬殊),一下子吃了三个馍;过去只敢吃一个二两面票的馍,他家里粮食更紧。第三天中午就改善生活(那时说的生活主要是指吃饭,改善生活就是吃顿好饭)。吃的是肉面条。面条少,一碗仅有十几根,还很短。肉更少,一碗仅有两三片,小而薄。满碗都是白菜帮子和面糊糊。却很稠,插上筷子不会倒。据说炊事员擀面条擀不及,只有多和(huó)面。饭舀进碗里不能立即吃,得放地上,等千余名学生都舀毕,管伙食的老师吹一声哨子,一齐端起碗,呼噜噜喝,来不及嚼,伙房前顿时一片呼呼声,气势宏壮,像刮大风。吃着好香,一定是放了很多猪油。都吃了两三碗,动作快的能吃五碗,肚子鼓起像瓮。
吃着不要钱的饭,心中充满共产主义生活的幸福感。
每天都组织学生拿着公社开的条子,下乡拉粮食,拉菜,拉柴。用架子车、牛车拉。架子车两个学生拉一把,牛车十个学生拉一辆。几乎拉遍大公社的各个村庄。我和同学去我家的邻村拉粮食,拉一辆铁轱辘牛车。铁轱辘的边沿已磨损得豁豁牙牙,辐上凸起的字是“大清咸丰××年铸”。拉回了一袋没有脱粒的谷,十几嘟噜没有剥掉包皮的玉米棒,拢共不到二百斤。土路凸凸凹凹,轱辘磕磕碰碰,像拉千斤重。都不说累,“大跃进”中没有苦和累。都像牛一样伸长脖子使劲拽,十个人不如一犋牛。我和一个同学去丘陵上的一个小村拉柴,没有好柴,正碰上扒房,说是扒下木料去炼钢工地搭工棚(那时候,男男女女都集体住宿,村里空房很多),就让我们拉了一架子车房上扒下的山草,已经朽成了灰色,长些伞状的蕈类植物。
去农村拉东西,我们理直气壮。不独因为手里有公社开的条子,更因为“人民公社是一家”(这句话是当时的口头禅),一家人嘛,不分彼此。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毛泽东语),大公社的每粒粮食、每根柴草都是共有的。
渐渐地,拉回的粮食减少,最多的是红薯。就每天早晚吃红薯,只中午吃馍。馍是高粱面掺红薯面蒸的,要么捏成盔状的窝头(乡下人管那叫“将军帽儿”),要么团成秤砣样,上有炊事员的没有变形的指印,都死硬,可以砸死狗。但仍不要钱,仍能可着肚子吃,幸福感依旧,常满怀豪情念诵当时的著名诗句“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以为正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如果不在学校吃饭,可以找管伙食的老师领饭票,凭票在全公社任何食堂都能吃来饭。那饭票,是大公社发的,草纸石印,一分钱纸币那么大,上有“顿票”二字(意即一张票可吃一顿饭),盖有公社的朱红大印(印章大,票上的印迹不到二分之一)。我和一个同学去公社办的“大跃进”展览馆画占满一面墙壁的《钢铁元帅升帐》宣传画,就在公社的机关食堂吃饭。顿票一交,就随便吃。我发现,那里有白面馍,萝卜菜里还有一些肉。可惜,两晌一夜就画完了,只在那里吃四顿饭。“大跃进”高潮中,干什么都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从没磨蹭偷懒的。
常常不在学校吃饭,当然也不再正常上课。学生都被公社派去淘铁沙(就是河里的黑沙,据说可以炼钢),深翻土地(十几个学生曳一把本应由两头牛曳的木犁,一直翻出生土),用黄胶泥脱坯(据说那是修建炼钢炉的耐火材料),推石碾把旧砖头碾成灰做水泥(据说兑进一种化学药品凝结后比水泥还硬),参加消灭麻雀会战(数万人在古镇的街巷院落同时鸣鞭放炮,敲锣打鼓,拿着绑了红布的长竹竿边挥舞边叫喊,一时间麻雀吓得满天飞,直到耗尽气力而坠地,声势之磅礴,场面之壮观,前所未见。据说那一次战役打死麻雀八万多只),去炼钢工地宣传鼓动(我曾在一座麦秸垛状的炼钢炉前一口气写出十首诗,当场朗诵,内有“高炉万丈英雄多,炼出钢水赛黄河”之句,一个正向炉里扔铁打的锄、镰、耙齿、鏊子、门钌铞、纺线锭子的老农笑道:“咦,这个学生娃口气还怪大哩。”)……成天忙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心情一直激动,一直满怀投身伟大事业的崇高感。反正到处都能吃来饭,又不必为几何、代数伤脑筋(我一直讨厌数学),那一段日子过得快活。劳动之余,我写了几百首“大跃进”民歌(那时候,人人都做诗,诗都是以七字句为主的顺口溜,诗坛上我素来敬重的名诗人也写顺口溜。诗歌也要跃进,每个地方每天做出几万首诗和炼出多少吨钢一样要报告上级)。还参加过一次全公社的赛诗会。在那个会上,一个自称“日产千首”的农民诗人(我怀疑他原来是念顺口溜卖老鼠药的),以一首“公社粮囤比天高,一下子撞断玉皇爷的腰”获得头奖,奖品是一朵大红花,连接红花的红布条上画一个卫星(当时,苏联的人造卫星上天不久,“放卫星”表示最先进)。
鏖战月余,放两天假,说是稍作休整,要掀起更“大跃进”高潮。我和本村的两个同学结伴回家。那两个同学,年龄和我相仿,按辈分,一个该叫爷,一个该叫姑。离校时已经半晌,走十多里,日头正南,肚子就饿了。看见前边那个村庄,村头高地上一片瓦屋,屋后丈余高的烟囱正冒黑而粗的炊烟。那个爷说,咱们去吃饭吧。
那是一座古庙,上翘的檐角挂有铃铛。院里长棵老树,一半枝杈干枯,另一半只有几簇苍黄的针叶。梢头架高音喇叭,正播放《社员都是向阳花》那首当时到处都唱的歌。那是村中唯一的树,别的树都砍掉送进炼钢炉了(这棵树没砍,大概是为了高音喇叭)。庙门的高屋脊上,直竖一根木杆,飘一面红旗,日晒雨淋,色已浅淡,旗上写有字,颜料脱落,字迹模糊,细辨认,为“三面红旗万岁”。院里两座大殿。前殿敬奉的是玉皇大帝。此时,它的头颅肢体已碎成几十块,露出黄泥,扔在殿前的地上,彩绘的黄袍青带依然鲜艳。殿内,老天爷原来坐的地方,后墙上画了巨幅毛主席像。画得不像,远没有我画得好,只下巴上那个瘊儿能表明他是毛主席。画像两旁,还是原来的壁画,画的是八仙,每位仙人脚下都踩着云彩,衣袂飘拂,神采悠然。只不过何仙姑已被领袖的画像盖住,近靠画像的是倒骑驴的张果老和背酒葫芦的李铁拐。这里,大概是社员集会的地方。
食堂在后殿。后殿是阎罗殿。阎王爷的泥胎也被推倒,打烂,片片断断,撂在迎门的树下,头脸还完整,依然狰狞可怕。殿里垒了锅灶。灶口屋门大,一个长着男人相的女人正把成捆的玉米秆往锅下塞,火焰像个簸箕形的巨舌,早把灶台舔成黑黢黢的,浓烟直冲大梁,火星子满屋飞,熄灭后变作羽状的柴灰纷纷落下。锅的直径总有五尺,锅沿向上用红砖砌三尺高。一个赤膊大汉正拿一根枣木棍在锅里搅,可以听到水沸腾的咕咕嘟嘟的响声。旁边还有一口锅,三块石头支着,锅底的地上挖道烧火的沟,一个络腮胡子的矬个子男人正炒菜,掂的锅铲是一把平时用来铲土铲粪的铁锨,翻动时,嚓嚓响,和在干地上铲土铲粪的声音一样。原来属于阎王的神案上,几个荆条编的箩筐里,堆满蒸熟的红薯,热腾腾的冒水汽。
已经有人来等吃饭。三三两两,在地上或坐或躺,表情木然,都不说话,只晒太阳。
食堂里竟没有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气氛,只高音喇叭唱着亢奋的歌。
炊事员把红薯抬到当院,像打水一样把菜汤打进木桶里提到树下,把炒好的菜铲进两口瓦盆端到廊前。而后,赤膊汉子去敲钟,不是钟,吊在树上的大半个铁轱辘当钟,声音却洪亮,余韵绵长。很快,大群的社员都进了庙。有的端碗,有的拿瓢,有的提瓦罐。我发现,大多是老人、娃娃和带娃娃的女人。一个老头,面色黧黑,脖子青筋暴起,拿一只竹编的笸箩,一个粗瓷大碗,走着嘟囔着,像是骂谁。一个瞎眼老奶奶,一手拄拐杖,一手提一个带襻的锯掉了把的葫芦,扭着一双小脚,蹒蹒跚跚朝前挪,被阎王的半条胳臂绊了一跤。一个女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端一摞大碗小碗(有两个木碗),后跟一个娃,一个妞;女人蓬头垢面,孩子脸上倒白净。除了这娘儿四个,别人都是单个的,看不出谁和谁是一家。不在一起吃饭,不在一起睡觉,也就没有家庭了。
红薯随意吃,菜汤随意喝,菜则由炊事员用两根细木棍儿只给每人夹一点点。那个黑脸老头边往笸箩里放红薯,边说:“顿顿红薯,放屁都是酸的。”炊事员抢白道:“想吃馍,你上工地跃进去。杠子馍,想吃几个吃几个,吃饱得连明彻夜干活——‘眼熬烂,腿跑断,出大力,流大汗,活着拼命死了算’,你能干?”老人又嘟囔一句,倔倔地拗着头去了,抓一个滚圆的红薯,狠狠咬一口,凹陷的腮帮子立即鼓起。瞎眼老奶奶把菜汤舀进葫芦里(舀汤的工具是给牛驴拌草时舀料水的马勺),让把菜也放进葫芦,用拐杖探着路凑到盛红薯的箩筐前,摸一个细长的,就近坐下吃。那红薯又干又面,老人无牙的嘴拙笨地咀嚼许久,抱起葫芦喝口汤才仰面直脖艰难咽下。那女人把裹着尿布的婴儿放地上去舀汤,婴儿立即大哭,哥哥姐姐趴下,边轻拍,边大人似的哄:“喔,乖,别哭,别哭。”
近百人吃饭,却没有原来农村饭场的说笑声,好像大家都哑了,只树梢的喇叭高唱着“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歌声激昂,音律悠扬。喇叭声停息的片刻,我听到树上有一只知了叫,时令已是晚秋,叫声无力,带着凉意。那应是村中唯一一只知了,因为再没别的树,知了无枝可依。
我们三个各掏出一张顿票,交给一个好似干部模样的人。他吩咐炊事员找碗、舀汤、铲菜,还说了句农村人待客时常说的话:“没菜啊,随便吃吧。”给我们每人一大一小两个碗,都是灰黑的没釉的陶器,粗糙,也不圆,沾满污渍,大的盛汤,小的盛菜,我们碗里的菜比别人稍多。让我们坐灶前吃,那里有几块土坯。汤里和(huò)红薯面,很稀,下红薯叶,熬成了黑水,放盐少,不咸。菜是红薯梗(即红薯的叶柄),没切断,倒放了足够的棉籽油,炒得有滋味。红薯蒸裂了口,皮上带没洗掉的泥,也许因为太饿,觉得比学校的红薯好吃。正吃时,那位干部或许意识到我们是中学生,不能和本村的老弱病残一样待遇,就从盖着的蒸笼里抓出三个窝头,给我们每人一个,同时看看外面,对我们挤挤眼,意思是“别吭声,吃吧”。那是红薯面窝头,可能兑有十分之一白面,捏得小巧玲珑,闪闪发光,恰似扑克牌里的黑桃A。吃罢饭,殿里的柴烟、蒸汽已经消散,我看清了墙上原有的线描涂色的画,画的是地狱,青面红眼、尖头竖耳的鬼怪正折磨赤条条的人:爬狼牙树,扔滚油锅里炸,头朝下用锯在裆里拉……阴森森的,看着瘮人。我问那位干部:“这墙咋不用石灰水刷刷,把画盖住?”他说:“都大跃进去了,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累得正走路都睡着了,谁有时间干这。”
饭后,打个饱嗝儿,我们继续赶路。那个爷说:“真是进共产主义了,各取所需,到哪儿都有饭吃。”那个姑说:“还没进,真到了共产主义,一天还要吃一个苹果哩。”
过不多久,不要钱的饭食难以为继。又不多久,农村的食堂断炊,大饥荒开始……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选自《都市美文》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