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四年的咸阳宫中花开正好,十二岁的公子扶苏轻袍缓带,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书房走到母亲宫外,宫中的合欢花树形姿势优美,叶形雅致,树冠开阔,其中点缀着无数的粉红合欢花争相吐艳,扶苏弯腰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合欢花举步朝母亲宫中走去。
侍女端着漆盘从廊下走过,侧目窥视扶苏,他立在庭中譬如芝兰玉树般清雅绝伦,谦逊的朝侍女一笑,侍女面若飞霞低头含笑而过。他听到小铃铛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就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双丫髻,红宫装扑到自己怀中。女童扬起笑脸对他一笑,脆生生的喊道:“扶苏哥哥!”
扶苏温和的揉了揉她的头顶,将合欢花别在她一侧双丫髻上打量了一番道:“今日颇有些帝姬的端庄了。”
她有些挫败:“难道连扶苏哥哥也嫌弃我平日没有母亲步步生莲,罗袜生尘的美态吗?”
“女孩子家,正经的呆在闺中学习女红就好,你看看这天下七国内,哪个公主还如你这般整天缠着师傅念诸子百家之论,无半点女子该有的德行。”扶苏又开始数落她,她一撇嘴拉着扶苏的手撒娇:“我有哥哥就好啦,以后喜欢谁哥哥就把他给我绑来,天天与我坐而论道,他要是敢跑,你就打他!”
他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这般蛮横,怨不得别人都不喜欢跟你一处玩耍。我今日刚写了文章还想请母亲过目,快带我去找母亲吧。”
寻到郑姬是在寝宫之内,她一身素衣站在窗前,看到儿子和女儿温婉一笑,扶苏恭敬的请礼问安:“儿子见过母亲。”
“都说过了若无旁人这套规矩是不必使的,你看看荷华,从来都是这么洒脱不受拘束。”郑姬柔和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荷华抱着母亲撒娇道:“女儿想睡了,母亲唱歌给我听哄我入睡吧。”
郑姬牵着荷华来到床榻边为她除去鞋袜,轻轻拍着她浅唱低吟。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荷华笑着问母亲:“子都是个怎样的美男子呢?”
郑姬轻轻拍着她,顾盼之间看到了侧坐在一旁的儿子,便对女儿说:“就如同你扶苏哥哥这般俊朗。”
荷华看着扶苏,开始构想那百年之前叫“子都“的美男子是何模样,必然也是生得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流连顾盼,宛如玉童。想着想着便合眼睡去。
郑姬轻声唤她:“荷华”见她丝毫没有惊醒之意,便起身来看扶苏,扶苏将今日写好的文章呈给母亲,郑姬打开细细品阅一番,便觉得唇齿留香,笑着看向儿子:“如今你也长大了,母亲便也放心了。”
她素手芊芊拿起盘中削水果用的匕首,扶苏见状问道:“母亲可是想吃果子了,儿子为您削。”
“不,扶苏。”她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看着儿子:“日后,你要好好照顾荷华,刻苦勤学为你君父分忧,可懂?”
“儿子懂。”他谨听教诲。
郑姬握着匕首朝心位刺去,扶苏被吓得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匕首没入母亲身体,听到裂帛与皮肉割裂的声音,郑姬扶着桌案,笑的异常凄美,胸前的华服被血色侵染。
“母亲!”扶苏跑至她身旁,小心避开她的伤口,抱着郑姬说道:“母亲,你振作点,我这就去找太医。”
“不必亡国之身无颜苟活。”
她不舍的目光流连在儿子面上:“荷华荷华”
“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母亲!”他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淌下来,滴在郑姬的脸上,她面上有着解脱的坦然。
“不哭”
这是她留给儿子最后的话语,扶苏将母亲的尸骨抱在怀中低声抽泣着,却突然抬头,看到荷华瞪大双眼坐在床榻上,他赶紧放下母亲的尸骨,跑到榻边把荷华搂在怀里,用手遮住她双眸,声音有些颤抖:“不要看。”
“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扶苏无言,只是呢喃道:“荷华,不要看”
对于郑姬的死,嬴政并未感到丝毫意外,但当他看到郑姬未寒的尸骨时,心中有一处难以言喻的潮湿。她玉颜上血色尽褪,胸前干涸的血迹刺痛了嬴政的眼,他只是淡淡吩咐一句:“以夫人之礼厚葬。”
扶苏跪地叩首:“儿臣替母亲谢过君父。”
郑姬生前品阶稍次,而今却成为仅次于王后的夫人,这是她用生命换来的最后荣耀。
嬴政并未发现荷华,便问:“荷华呢?”
“回君父,荷华受惊,儿臣让人守着她小憩。”
“寡人去看看她。”嬴政朝内寝走去,听到一阵女孩子的嘤嘤啜泣声,推门而入,便看到一群侍女团团围着荷华,试图安慰她,她只着一件白色中单,却哭得小脸涨红,额前的绒发被汗浸湿贴在额上。
嬴政坐在荷华身侧,温声唤女儿:“荷华。”
“君父,我要母亲!”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女儿,只引袖为她擦去眼泪汗水,看着女儿红肿的双眼说道:“你的母亲身为郑国王姬,以身殉国,这是她的命运。”她抬眼看着君父,却还是忍不住抽噎。
她虽然不懂以身殉国为何是母亲的命运,但她隐隐觉得这四个字很可怕。
“荷华乖,你还有君父,还有扶苏哥哥,君父和哥哥都会陪你一起长大。”
荷华伸出双臂环绕着君父,抽噎着说:“君父不要同母亲那样丢下我与扶苏哥哥。”
嬴政手一顿,低声说:“君父不会抛弃你的。”
待荷华在他怀里熟睡后,他才得以脱身离去。满宫花树瓦当上挂起了招魂幡,嬴政立于廊下问赵高:“郑国王室全部死于乱箭之下?”
“是,无一幸免。”
嬴政于昨晚得到郑国灭亡消息时就料到郑姬会自刎,但心中还有半分侥幸以为她会为了一双儿女留下。身为一国王姬,作为筹码和亲是她从出生就注定的使命,国破山河虽在,但她不能苟活于乱世残喘至老,因为她首先是一国王姬,其次才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嬴政凄凉一笑,回首望向寝宫,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珍视的女儿也落得这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