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不解地等待戛然而止的他继续吩咐。
一个胖乎乎的男人从远处走来,身边跟着一名魁梧却毛发稀少的战士和一名女人。一行三人步履缓慢,胖子见守墙上的牧仁注视他,便挥手致意,嘴角上扬的皱纹使他不笑的模样亦是滑稽可笑。“——这些话待会儿说罢,因为我的任务似乎还没结束。”牧仁拍了拍艮噶尔和那个高个战士的肩膀,两人陪着他一同下了守墙。
同样三人,站在部落的石板闸门口。牧仁再次冒出几许冷汗,即使身边的人不知道缘由,但他清楚阿拉图德·图图赫和他身后的怪物可比赤豺群凶猛数倍。他静静等待,心知虎跳崖这位谋权者想来是做好了一些打算,决意要给自己一些惩戒瞧瞧。
他被轻巧地投掷出去数丈,本以为翻一个身子就能稳当地落在地上,结果却面部朝地重砸下去。负责教导他的士倌惶恐上前,将他翻转过来,轻柔地拂去面上的泥泞,托起头颅问道:“世子,您还好吗?是拓谷手重了。”泥浆被雨水打散,露出底下一块凸岩。
乌恩的鼻间尽是鲜血,他呆滞地盯着兽牙项链的零件散乱撒在地上,一口口唾液伴着血腥下咽,可他来不及在意姆妈遗留下来的项链问题,因为今早刚被涂抹上全身的文彩此时已经被祈山泥泞不堪的天气毁坏得一团糟糕,而这是他的额撒阿拉图德·伏燧,原人们的领袖苏日勒和克所亲自绘上的图案。
然而雨水和泥浆把它冲刷几尽,只剩下一些模样可笑的残图。
“您还好吗!乌恩!”士倌大声地透过豆大的雨点向世子唤道。
他从乱麻似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转而怯懦地望向不远处的男人——他的额撒在布满青苔的石头后面静静地观摩扎昆·拓谷与自己的练习。“拓谷……我是不是很没用。”在听见士倌的关切询问后,反问道。
“没用,怎么可能?乌恩……可是世子啊……您……可是第七位姓阿拉图德的金乌。”扎昆·拓谷回答的亦是支支吾吾,哪怕此刻是为了安慰世子而欺瞒他,但心中怎么也作祟不了:世子天赋平平,甚至连成为一位猎人的资格都没有。作为苏日勒和克身边重要的士倌一员,他似乎能想象到领袖失去耐性的表情。
祈山瓢泼的雨连绵不止,泥浆随击打而起舞,仿佛能跃至空中,与雨水在空中交汇。向外展开,以祈山四面为界,阴雨天只在当中长年累月出现,界线外,晴空万里,却无论如何都照射不进这一方山地。祈山成为了人皇及原人们的墓穴,这样凄冷的地方,苏日勒和克竟让自己的孩子前来磨砺。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世子跪在地上大哭,歇斯底里地发泄半日来的情绪,这样哭了几声,就开始虚弱地抽噎。雨水可不会疼惜火焰的孩子,待第二天太阳升起时,难免会让他生一场大病。“您是好样的。”圆木力士拓谷一把抱起乌恩。
“把他放下!”威严的声音掐断了拓谷的念头,但依旧紧抱着世子,因为他的身躯就像一只失去双亲的雏鸟在瑟瑟发抖,虽然自己不会去怜悯一只野禽,但愿意来怜悯怀里的原人孩子。“我说,放他下来!”苏日勒和克为士倌违抗命令而越发恼火,而显然火气会直接撒在世子的头上。
苏日勒和克擎着硕蓬(一种叶片极大的陆生植被)走到两人面前,拓谷才放下世子,低头不敢直视。领袖的双肩披着干草与毛皮缝制的垫肩,腰坠一串狮子的牙和一只大骨,身上是黑红大氅,胸甲是熊肋骨所制,今日这身着装,仿佛预备出席一场兽场审判或是傩祭大会。
乌恩也注意到额撒的模样,可比躲在拓谷身后的自己威风,而这样的人竟生了一个可怜的玩意,说出去简直是原人的笑话。“额撒。”他不敢不说话,握着拓谷的手,对额撒施了一个原人礼——这个孩子似乎只有躲在额撒看不到的地方,才敢放肆大哭。
“拓谷,你让他磕死在地上罢,反正只是狮群里的畸形儿。”苏日勒和克漠然地盯着乌恩鼻子上的惨状,说道:“与其被杀,不如自生自灭。”
不光嘴上说说那样轻松,领袖苏日勒和克确实如实做到。一个时辰前,拓谷与他一同在边上观摩,当乌恩被一头猩猩用自制的简陋木尖追杀时,也只是悄悄站在远处,不闻不问。待不成器的孩子好不容易夺过木尖吓退猩猩,他一把逮住那头“逃兵”,当着孩子的面,撕开正在手里的猩猩喉咙,火焰冒着大雨爬上被扯得狼藉一片的尸体,吞吃个干净。
“起来。”这副面孔,就像是在面对猩猩时一样狰狞。
祈山的阴雨天,夜幕完全遮蔽了白日,在这里无人分得清时辰,只能粗略估计昼夜,然而乌恩吓得再次跪到地上,只觉得额撒魁伟的身躯才是这座祈山上的夜幕,他至死也插翅难逃。
“起来!”
乌恩倏尔蹦起,地上的兽牙被踢得越发寻无所迹,可他满不在乎,至少此时宁愿怠慢故去的姆妈也不敢再触怒额撒。苏日勒和克往他手里塞进一柄石斧。离开硕蓬的武器刚一入手,顷刻被泄洪般的狂流浇得,仿佛脱离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怀抱,他用发抖的手接着,犹如一个世界般沉重——这是额撒的石斧,苏日勒和克的武器。
上面千疮百孔,一道道纹理是老人脸上的斑驳,酸腐的雨水不知多少次浸透了它,“去杀一头野兽,或者,你便死在苍梧之上。”领袖苏日勒和克如此命令了自己的孩子,阿拉图德·乌恩领命,离开扎昆·拓谷腕下的呵护,顶着大雨独自向远处走去。
等到乌恩消失在苍梧的一处小峡谷前,沉默不语的领袖才对拓谷说:“跟着他。”
拓谷右手紧扣胸膛,低眉注视着手擎硕蓬的苏日勒和克向相反的方向离去,那面是原人的坟冢,人皇萨央亦躺在其中。雨持续下,落在蓬顶又跳跃到地上,可它们找错了对象,领袖并不是一位会为凉意而欢欣的人,金乌们都不是,火焰烧得六人感受不到长冬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