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溪收住脚步去,梅郎重新将放在一旁的绣样拿起,轻笑一声道:“我哄你的,不过是着了风寒罢了。”
卿云溪却并未因他的话而松气,反倒愈发紧张起来,急迫问道:“梅郎现下不是在哄我吧!病了多久了?大夫怎么说?为何会着风寒?梅郎自小到大还未生过什么病呢,好好地,怎么会着风寒?”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梅郎张口结舌,果然这才是在哄自己吧,卿云溪转身往外走去,“我现在就进宫,请陛下派御医前来为你诊治!”
“卿公子!”梅郎没想到他会这么急迫,慌张下床要将人拦住,“卿公子不必去了,御医诊治结果也是一样的!”
卿云溪一只脚已出了门,被梅郎拉住,侧首见他衣裳单薄,不想他被冷风吹到,只好收住脚步听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郎松了他的衣袂,“父亲已经请御医来看过了,父亲毕竟兵部执事,纵使梅温之事,令陛下与卿公子起了戒心,这点小事,陛下不会不允的,卿公子今日即便是去了,请来御医看了,也不过是一样的结果……”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卿云溪呆若木鸡,梅郎张口说出真相,“御医说了,气血留结中脑,随时都会毙命,短则三月,长则年余,卿公子知道了,如此可以放心了吧。”
他言罢,回身走回榻边去坐下,卿云溪这才回过神来,快步冲到他面前,几乎冲他吼出来,“我说我放心?知你时日不多我如何放心?你胡说!我才不相信,陛下从落花荡请回神医,我去同陛下说,让他来为你诊治!”
梅郎拿眼瞧着他,“什么神医?连自己双耳尚且无法恢复,自古以来,气血留结便是不治之症,何况位在中脑,卿公子别白费力气了,也莫折腾梅郎,我如今只想——等死。”
他轻声吐出最后两个字,卿云溪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抓住他的双手,仰首看着他,紧皱眉头,连连摇头,“何时之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若是我今日不来,是不是就算你死了,我也不知道?”
梅郎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嗤一声,“卿公子问我?呵……你不来,梅郎如何告诉你?不过卿公子放心,梅家好歹是朝中重臣,我若去了,都内世家都会知道,彼时卿公子知不知道,那便要看,卿公子是否在我的生死了。”
卿云溪猛起身,一把按住他的双肩,“我岂会不在意你的生死,你我相识十年,你为何不早派人告诉我,我……”
“告诉卿公子又如何?卿公子又不是医,治不了梅郎的病。”梅郎愈是冷淡,他便愈是心中不知滋味,柔声道:“你若告诉我,我好歹能在你身边陪着你,梅郎,你难道不拿我当朋友了吗?”
梅郎忽然眯起眼,冲他笑了,这笑意,他仿佛从未看到过一般,听梅郎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不当,卿公子既知道了,便请回吧,今年这梅花不好赏,梅香中夹杂着药味,乱了美景,卿公子如要咳咳咳……”
他说着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卿云溪慌张了,“梅郎……”
缓过这阵劲儿来,梅郎捂在嘴上的手指指缝间渗出了血迹,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起身走到盥洗台旁,用盆中的水洗净了右手,那帕子拭掉唇角的血迹,接着道:“卿公子如要煮雪话梅,等梅郎去了,这院子便任由卿公子进出。”
卿云溪目睹着这一切,久久说不出话来,梅郎回到榻边,卧在床榻上,下了逐客令,“梅郎身子不舒服,卿公子请回吧,我想歇歇……”
梅郎说话时,语气虚弱得很,卿云溪想留下,却实在不觉自己现下还有理由留下,只好颔首,道:“好,那梅郎好生歇息,我明日……过了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是除夕,要进宫去面圣,他就算再牵挂梅郎,也不能忤逆圣上,梅郎微合双眸,并未回应,他知道,梅郎是默许,起身退出厢房,却在退出厢房的一瞬,想起了那件事——……后院中有一处亭,上边还提了字,是“凌寒”二字,梅者,凌寒兀自开。字是先帝陛下提的,当初还是自己去向先帝陛下求的,卿云溪看到凌寒亭的时候,也看到了亭中人,梅郎孑立在亭中,微微仰首,看向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卿云溪抬手示意下人停下,幽驾近前,必会惊动梅郎,下人陪着他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坐下,坐下之时发现了他们,随即起身行礼,“卿公子。”
卿云溪对他回礼,他问道:“卿公子何时来的,怎么不唤梅郎?”
卿云溪示意,下人推着幽驾上前,他答道:“来了一炷香了,见梅郎神游,不敢打扰,梅郎方才在想什么?”
幽驾上前,梅郎在石桌边坐下,斟了一盏茶给他,“卿公子请用茶,卿公子来访,可是有什么事吗?”
卿云溪浅笑颔下首,端起茶盏凑到自己唇边,梅郎聪明,自己想从他口中套话,并非是那么容易的,饮尽杯中茶水,才道:“无事,前几日晋庭楼想见匆匆,陛下从边疆南极带回的神医为我看诊,伤好些了,便想着来拜访梅郎。”
梅郎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端起茶盏,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衣裳上刺着墨兰,一看就价值不菲,手下不稳,盏中茶水洒出几滴落在墨兰上,不着痕迹,他抬手挥袖,跟在卿云溪身边的下人,后退两步,走出凌寒亭。
梅郎不喜欢外人,卿云溪身边所有的下人都知道这位公子的脾气,卿云溪对谁都是谦卑有礼,对这位公子也是如此,下人离开,梅郎才放下手中端起却没有饮的茶水,开门见山道:“陛下微服出访,在宣州遇险,调动护都卫,由卿公子亲自带人押解宣州州府回都,宣州州府是今年新上任的,相卿秦家长子,而州府谋士是梅温。”
卿云溪保持着笑意没有接话,梅郎接着道:“陛下遇险之事,宣州州府狱中暴毙之事,卿公子今日来找我之事,想必这些事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卿公子知道梅郎不喜欢转弯抹角,也请卿公子不要与梅郎打哑谜,卿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果然不愧是梅郎,还是说,是自己的目的太明显了?卿云溪稍稍收敛了唇角的笑意,微带尴尬道:“梅郎果然聪明,一眼便看穿了我的目的,不过,就算梅郎不说,我也没打算和梅郎打哑谜。”
梅郎再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盏中茶水,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再过一月之后,便是新年了,这后院的梅花也就全绽了,这院中的梅花,开了十载,头一次开花时,是你与梅郎初相识的那一年。”
卿云溪微怔,不知梅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梅郎又道:“你与梅郎相识十载,十载春秋,你可曾真将梅郎当过朋友?抑或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梅郎与卿公子的那些友人,可有什么不同?”
卿云溪张口无言,梅郎再为他斟一盏茶,接着道:“若是朋友,必当有如此之心,好比卿公子对曲公子一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若不是朋友,便如你与梅郎,十载相识,生疏至此。”他言罢,浅笑将道,“喝了这盏茶,卿公子请便吧,梅郎失陪。”
他说着起身,卿云溪这才听出了他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慌忙出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袂,“梅郎……”
梅郎抬手,想拂开他的手,道:“若是重阳登高之时,卿公子是这么做的,梅郎与卿公子,也不至今日,卿公子,今日你若是离开,你我之间,便还有揖首之份,否则,梅郎孑然一身,从未交过朋友。”
“梅郎,我……”即便恼怒,梅郎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换句话说,梅郎从未对自己恼怒过,虽是自己要结交与他,相识之后,他倒是一直将自己当做好友,唯一一次对自己恼怒,便是现在。
卿云溪自恃才学过人,这些才学在梅郎面前,却分文不值,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人下了逐客令,甚至今日若是离开了,莫不是两人便要形同陌路吗?
梅郎张口打断他的话,吐出两个字:“松手。”
若是松手,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梅郎太冷淡,好不容易才将人焐热了,若是让他冷回去,只怕再没法靠近了,“重阳登高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梅郎勿怪,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只要你肯原谅,如何都好!”
梅郎冷面不语,伸手在袖袋中拿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卿云溪认得,那是多年前自己给他的,他看着他将手移到被自己抓住的衣袂上,猛地挥手,他感到手下一轻,那一截衣袂便落在了自己手中。
梅郎冷眼看着他,道:“若卿公子不是有意的,便当梅郎是有意的,晋庭楼中,梅郎已经说得很清楚,不会再来叨扰卿公子,也请卿公子,别再来打搅梅郎。”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习惯了被都内公子众星捧月,曾以为除了子玉,没有会那样看不起自己,却忘了梅郎孤高的性子,只怕是子玉,也及不上。对梅郎说出那番话,想逆转,怕是比叫子玉乖乖听话还难。
他攥着一截衣袂慢慢收回手,“梅郎我、我不想如此的,今日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来利用你,只要你肯原谅,你要我如何都行,你我相识十年,难道当真要自此形同陌路吗?”
梅郎勾唇浅笑,笑意疏离,他道:“卿公子误会了,梅郎与卿公子本就形同陌路,梅郎不是官场中人,卿公子用不上,梅温之事,卿公子若想知道,大可去寻父亲,梅郎干政事,不知缘由。”
“本就形同陌路?”卿云溪反问,“若是陌路之人,我会为梅郎在家中后院建歌台舞榭吗?梅郎岂能绝情?”
梅郎冷笑,“正巧,因卿公子不喜,梅郎至今未登台,如此卿公子心下可舒服了?”
“什么?”卿云溪微怔,梅郎不登台是因为自己?梅郎接着道:“卿公子怕是忘了吧,卿公子可是说过,戏子薄情,望梅郎勿做薄情之人。”
是自己说过的话,他是不喜戏子,可却一直以为,梅郎不登台是不想做戏子的,毕竟是兵部执事之子,怎么能那般低微之人?梅郎又道:“还是卿公子以为,梅郎学戏却从不登台,也算是喜欢吗?”
卿云溪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登台做戏子并非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事,都内戏子,如同姬九伶的,看似能在世家公子之间自如应对,实则身份低下,任谁都是明白的,可梅郎如此孤傲的性子,怎么会……“你……愿意登台的?”
梅郎看着他,一如他看着他,只是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首,梅郎双眸中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竟是诧异与不解,他道:“不错,梅郎愿意做戏子,梅郎生来就是薄情之人,十年相识又如何?梅郎就是如此绝情,卿公子请吧,卿公子德高望重,都内公子皆是敬仰,梅郎今日对卿公子下这逐客令,可是令卿公子难堪了?梅郎只怕,卿公子再待下去,只会更难堪。”
“梅……”他张口吐出一个字,梅郎再次将他的话打断,道:“对了,方才卿公子问,梅郎如何才能原谅卿公子,卿公子怕是误会了,梅郎可从未敢怪过卿公子,不过——既然梅郎都已经令卿公子难堪了,不妨再让卿公子为难一番。”
卿云溪目露诧异,梅郎又道:“卿公子在梅郎与曲公子之间再选一次,如何?”
卿云溪一怔,难道是那日在晋庭楼中说的话,梅郎全都听见了?
他赶紧道:“梅郎若是因此事恼怒,我……”
梅郎冷声打断他的话,“原来卿公子已经选择了,那么——卿公子请吧。”
……如是那时没有这事,他与梅郎之间便也不会有的生疏至此,他在曲陌身上所费的心思,全是伤了他与梅郎的情,可即便待曲陌再好,换来的也不过是他一句“好想尹之”,可是梅郎呢?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