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穆翦浅笑着背过身去往盘盏堂方向走去,边回应着他的话,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是见美人娇弱,怕你受欺负罢了,你应当知道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今日斯图特使臣送来的烈马,便不是善辈,寻常人驯服不了,便不必被人骑,弱肉强食罢了。”
叶悲秋跟上他的脚步,不解道:“可今日烈马不是已经被公子驯服,烈马也好,到底是会被人骑。”
林穆翦回首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越发深浓起来,“美人也知道了,斯图特无人能驯服的烈马,却被我驯服,若是连我都不欺负美人,美人难道还要让旁人欺负了自己吗?”
欺负?叶悲秋对他说的话似懂非懂,一双眸子带着些许困惑,眼波微漾,皱眉沉思,林穆翦只看了一眼,便有些替他可惜,幸而他不会蛊惑圣心,否则凭着他的容貌,即便是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是想挑起天下之争,岂是难事?
叶悲秋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凑在唇边的受伤了的手指上的血腥味传进了鼻中,才放下手道:“多谢穆翦公子提点,不过,从未有人欺负于我,所以……”
“从未有人欺负与你,你便不会自己强硬起来吗?”已经到了盘盏堂,林穆翦却在殿前停下,转身看着他,“看来美人一直都是受眷顾的,只是都内不比淮州,陛下不比二公子,宫中也不比他的别苑,美人却又绝世容颜,一双眸子能蛊惑人心,只是美人能给你带来眷顾的东西,也同样,会给你招来灾祸。”他的话吓得叶悲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言罢伸出一只手做出了请的手势,“美人请吧。”
叶悲秋惊魂未定,却不敢说一个“不”字,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对他颔首行礼,往殿内走去,殿外候着的宫仕给两位主子行了礼,林穆翦引着他进了正殿中,让他在桌边坐下,在书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药囊,拿到桌案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叶悲秋迟疑着将自己受伤的手伸出来,林穆翦在药囊中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翻找出一瓶药来,白色的瓷瓶上毫无雕饰,不知瓶中装的是什么药,看林穆翦还在翻找,便开口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公子何出此言?”
林穆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方才在殿外说的那番话,找到了药囊中的白帛,林穆翦拉过他的手,将他指尖原本的白帛小心翼翼地拆下来,然后拿了新的白帛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便回答他的问题,“美人自己清楚,若是我想欺负你,你便是翻身的余地都没有,好比美人今日这受伤的食指,若我不是替你处理伤口,而是雪上加霜——”他说着拖长了声音,打开瓷瓶,将瓶中药粉洒在伤口中,口中与此同时吐出四个字来,“折了它吗?”
“啊……”不知是药粉融入伤口的刺痛还是他说的话,让叶悲秋惊呼一声,猛地将手收回去急喘着警惕地盯着他,即便是防着人,他的这双眸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三分引诱,三分悲悯。
林穆翦轻笑一声,对他伸出手道:“美人别怕,我只是打个比方,不会真折了你的手指的,伤口还未处理好,把手给我。”
叶悲秋是真怕了,警惕地盯着他好一会儿都没敢再将手伸出去,林穆翦勾起唇角,主动去拉他的手,触到他手腕时,明显感觉到他身子轻颤了一下,想必他曾经受到庇佑,也未必令他有多安心。
虽然还有些不放心,叶悲秋这一回没有将手收回去,任他替他再次将白帛裹在指尖上,做好了这一切,叶悲秋眼中的警惕似乎始终都没有消减下去,丝毫不会伪装自己,这位美人实在是可惜,既然害怕,不妨一下子将他所畏惧的全都展现在他面前。
林穆翦起身收拾好了药囊,将药囊放回书案后的暗格中,走到书案边,再次开口对他道:“这后边的话,美人就更清楚了,当初二公子待美人好,是为了什么,美人想必是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也没有想过要离开二公子,美人难道从不觉得自己软弱吗?”
那样算是软弱吗?叶悲秋下意识地摇摇头,反驳道:“不是的,我……我不离开二公子,是因为若不是二公子,我也不过是南风楼中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垂下眼帘接着道,“二公子带我出南风楼,与我有恩,即便是有所图,知恩图报,我顺从二公子的意思也是……”
“也是理所应当的是吗?”林穆翦打断他的话,接着道:“你明知道二公子从一开始就有所图,却未想过离开他,不是软弱又是什么?你不愿承认,更是软弱!”
他言语之间如此激烈,令叶悲秋有些恼怒,却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只是尽力反驳,“我知二公子有所图,仍愿跟随二公子,随二公子之意,也是随我自己之意,算不得软弱。”
林穆翦对他这话却没有反驳,话锋一转,道:“进宫半年了,我与美人相见的时间不多,不过在这时日中,美人以为我待美人如何?”
叶悲秋神色缓和,他待自己与二公子与陛下一般好,他微微颔首,道:“穆翦公子待我很好,多谢公子照顾。”
林穆翦意味不明地笑着,走到他面前,他看着他,一如他看着他,只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林穆翦俯身在他耳边道:“既然我待你好,我做什么,你也不会反抗吧,若是今日在这盘盏堂中,我蹂躏了你,你可会让陛下知道,可会让陛下替你主持公道?”
“什么!”叶悲秋吓得猛地起身,林穆翦抬手将人按回凳子上,对视着他只剩慌乱与悲悯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笑着继续问:“还是你会忍下?毕竟我也曾待你好过,如此对你也不算过分,依你的性子,即便陛下若是知道,会赐我死罪,你也会将此事忍下,不敢告诉陛下,亦或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诉陛下吧,嗯?”
叶悲秋喘着急气,目光聚不到一处去,他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已经感觉到了他身子的轻颤,林穆翦继续说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今日能在盘盏堂蹂躏你,明日便能在你的流清殿中欺凌你,如此你还觉得是理所应当吗?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叶悲秋眼波微漾,已现水光,林穆翦在对视上他双眸时手下微滞,随即将人放开,在他对面坐下,斟了一杯茶水递给他道:“吓到美人了,怪我不好,美人莫怕,我不会伤害美人的,我只是叫美人明白,如此软弱在宫中是生存不下去的。”
叶悲秋轻咬下唇,却始终没敢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茶盏,林穆翦举了一会儿,将茶盏放在他面前,接着道:“陛下与我说了美人在淮州之事,是我唐突了,我今日之举,只是想叫美人明白一个道理,你过得如何,是你自己所选,若是当下不好,便换一种方式,二公子为你选择的人生,未必是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须得你自己去争取,就像当年争取二公子一样。”
叶悲秋从他方才的恫吓中回过神来,只是有些呆愣,有些警惕地盯着他,他轻笑出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叶悲秋忽然将他方才为他斟的那一杯茶水执起,浅浅勾起唇角道:“多谢穆翦公子提点,我明白了。”
林穆翦点点头,“美人是聪明人,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方才吓到美人了,我向美人赔不是,时辰不早了,该用晚膳了,美人不妨留下,与我一同用晚膳,如何?”
叶悲秋本想拒绝,细想之下,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穆翦唤来门外守着的宫仕,不一会儿,宫仕便送了晚膳进来,等待晚膳上来的过程中,叶悲秋细细琢磨了一番林穆翦说的那番话,他是在教自己该如何自保,他说得对,自己实在软弱,如此软弱却还不敢承认,失去了旁人的庇佑,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总怨这容貌,以为自己不该有这容貌,是这容貌令自己如此软弱,害自己被逼窘境,其实不过自怨自艾罢了,害了自己的,是自己的性子,这软弱无能的性子,造就了今日的自己!
宫仕送进饭菜之后,退了出去,林穆翦示意他吃饭,他端着碗筷,却十分不自在,从前从未有过如此感受,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软弱,忽然一下子被人这样一点一点地揪出去,他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林穆翦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笑问,“美人学过武吗?”
叶悲秋微怔,抬首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颔下首,应答道:“学过,自小便学过,我……本就是曲舞公子,怎能不会舞?”
林穆翦闻言嗤笑出声,叶悲秋因他的笑小小地慌乱了一下,便听他道:“此武非彼舞,我说的武是武功的武,不是曲舞的舞,美人想必是没有学过的吧。”
原来是他会错了意,叶悲秋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嗫嚅道:“学过些,只是……我天生不会舞刀弄剑,所以……总伤着自己,后来便没有学了。”
“哦?”林穆翦饶有兴趣,自然的为他碗中夹了菜,三两句话说下来,叶悲秋也忘了自己方才的不自在,将碗中的饭菜送进口中,就听林穆翦道:“那日后我来教美人练武如何?我倒想看看,美人如何一个天生不会舞刀弄剑。”
他话音未落,叶悲秋欣喜地睁大双眼,“当……当真?”
林穆翦弯眸浅笑,“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我还会戏耍美人不成吗?看来美人也对练武很感兴趣,那么明日辰时,盘盏堂见如何?”
“嗯!”叶悲秋郑重颔首,起身就要对他行跪拜大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用过晚膳之后,才被陛下从政事殿中放出来,张尹之的马车方才到了府门处,便见到府门外,曲陌与门房正不知在说些什么,见他回来,曲陌孩子似的迎上来,“尹之,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都这么晚了,我早就饿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曲陌好些日子没来太傅府了,张尹之不知他这次回来又是打得什么主意,门外尚有门房在,他赶紧将人引进府中,进了府门才道:“饿了何不先吃,我在宫中用过晚膳了,你悄悄让下人将晚膳送进屋中来,莫要让祖父知道了。”
不许在屋中吃饭的规矩,太傅府中一直有,不过他曲陌也一直不守,反正有尹之宠着自己,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听说他在宫中用了晚膳,曲陌居然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有什么心事,张尹之又道:“怎么了?”
曲陌回神,慌张摆摆手,“啊?没没没……没什么呀!啊……尹之用过晚膳了,那早知道我就不等尹之了,好饿呀,嗬嗬嗬……”
他笑得也太干了,说话也太敷衍了,张尹之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引他进了屋中,追问道:“子玉,跟我说实话,可是卿府出来什么事?你好些日子没来过太傅府了,即便回来也匆匆走了,今日却又这闲心等我回来吃饭?卿公子的腿伤尚未痊愈,你怎么有心思留在这里?”
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尹之,他往房门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下人跟进来,才关上房门将张尹之拉到桌边坐下,凑到他耳边道:“我要回来跟你睡,现在正是启蛰时,夜里惊雷,我不敢睡觉,所以,所以才回来的。”
曲陌怕打雷,他是知道,却没想到,都这么大了,还怕打雷,张尹之嗤笑道:“你回来了,卿公子怎么办?何况,你若是怕,和卿公子睡一道就是了,怎么了,陌羞于说出口,敢做不敢当吗?”
曲陌撇撇嘴,“才不是,我……反正我要跟你睡!”自从云溪对他表露心迹,他都不敢太过靠近别说是睡一道了,想想都心有余悸,“尹之你许是不许?”
他还是这么孩子气,张尹之只能无奈摇首,“许,子玉的话,我岂能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