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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泉州站下,打车到浔埔,已是常剑锋过身的第三天晚上,两人各自回家。

连家老宅在三年前卖掉,爸妈和阿公都被大哥接去纽约开福建小吃馆,自此故乡于连城而言,就抽掉了脊梁骨,软绵绵没了形状。但夜色中踏进村子,又觉得魂魄还在,只是迷蒙飘忽。

老宅子被邻居买下来做了客栈。几年前政府说要开发浔埔,在村口立了块刻着“浔埔民俗风情园”的大石头,又在巷子里钉了许多给游客指路的小铁牌子。那阵子村民们觉得一切正奔着丽江发展,开出了三五家客栈,现如今连家老厝是剩下的唯一一家,这个晚上连城是里面唯一的住客。早前电话联系的时候,管着客栈的林伯就讲,来了随便住,这本来就是你家。回了家开了门,里头的陈设自然全不一样,但从墙皮里从地底下,还是透出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又让连城觉得新奇。

连城以为这夜会很难入眠,没想沾了枕头就着。次日一早他被喧闹声吵醒,那是出殡的队伍。西乐队、民乐队和歌仔戏三组阵头,轻轻松松就震翻了整座渔村。连城跑出来的时候,常家老人的致辞已经结束,噼噼叭叭的鞭炮声里,铜锣鼓乐齐开,听音调像《潇洒走一回》。队伍在村里的小巷里行进,蜿蜒曲折,像是要把这些盘肠小径都走一遍。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村里大半的路都容不得四人抬棺这么走。

连城走在西乐队的旁边,后面是抬着礼品的亲友团,再后是抬棺队。这时前面的民乐队已经开始奏《今夜你会不会来》,穿白礼服的西乐队还在吹打着不相干的号和鼓。小时候村里有人出殡时他挤在队伍里,觉得好玩又喜庆。现在他真的成了队伍中的一员,发觉鞭炮锣鼓并不能让他高兴起来,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气息盘踞在胸口。

他看见林荟在前面的人群里,走得比队伍慢一些,那些道士和乐手们缓缓地将她超越,过了一会儿,她落到了离连城几步之遥的地方。连城快走几步到她身边,两人没说话,就这么一直并肩走着。棺木超过他们的时候,连城侧头去看,棺材上盖了块红布。

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他听见林荟低声说。

队伍从村东绕到村西,然后回了主道,其间停下来哭了几次棺。走出村头,又沿丰海路向晋江大桥走了一段,才把棺木送进殡仪馆的车里。大多数同学是直接去的殡仪馆告别厅,常剑锋被从棺材里拖出来,摆在那儿让大家瞧了最后一眼。连城打量着这个人,觉得很陌生,什么都想不起来。

老同学到了二十多个,晚上大家在城里找了家馆子吃饭,过去的事情一件件翻出来。其实没到回忆的年纪,常剑锋的死让这一切提前了。

女人们总是走的早,到九点钟,就剩了一帮男人在喝酒。林荟走后不久,话题就转到了她身上。初三那年冬天常剑锋在小树林里搂着林荟亲嘴被逮到,全校通报批评,这样的事情今天算是寻常,十几年前可劲爆得很。这一回林荟参加常剑锋的追悼会,这八卦不被翻出来才叫奇怪。收到通知的老同学中,真赶回来的是少数,所以都说林荟顾念旧情,相比起来,常剑锋在关系见光之后就与林荟绝了往来,未免不够男人。

连城只是听着,心里却想,林荟居然说初吻不是给的常剑锋,那会是谁?

酒渐酣,说话的一个个嘴上都把不住门。席间沉默者除了连城之外,就只有常剑锋当年的铁哥们阿祥。阿祥又一杯酒下肚,忽地把小酒杯在桌上一顿,大着舌头说,其实那事儿,未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然后他就住嘴不说,但哪里能过关,被围住了几杯酒灌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五六年前阿祥一次和常剑锋喝酒,说起林荟时常剑锋忽然大哭,一个劲说后悔对不起她,再问,竟说并没有真的和林荟谈过朋友。酒醒后却又绝口不语了。

就这些?大家问阿祥。阿祥说就这些,我也想弄清楚,但这事情剑锋挺忌讳。

大家说难道当年教导主任眼花看错了,可是两个人被抓之后,也没谁喊冤枉呀。扯了一阵,话题又移往别处,但连城却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林荟火车上说的是真的,常剑锋醉酒后说的是真的,教导主任也没有眼花,那么会是个什么情况。

厘清线索然后推理,连城是实打实的专业人士,当年刑队里他就是这方面最强的,离队之后,王队每次碰见谈起,除了觉得对不起之外,就是可惜。

林荟和常剑锋确实因为亲吻被教导主任抓到,但两人又没有谈过恋爱,常剑锋从心眼里觉得对她不起,这三个因素一碰,答案并不难猜,那就是这亲吻并不是心甘情愿的。说的再清楚一些,林荟并不心甘情愿,是常剑锋强迫的。在小树林被抓之前和之后,没人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过,原因并非是之前瞒得紧,之后决绝分手,而是两个人之间的交集,就只有小树林这一次!

那常剑锋凭什么能强迫林荟,还能让林荟不说出去?

恐怕常剑锋发现了那个人,那个当时真的在和林荟交往的人,以此作为要挟吧。

那个人是谁?

连城在心里把当时所有的男同学一个个数过来,又把同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也加进去,还是没能在可疑名单里加进哪怕一个名字。林荟上学时的性格有些孤僻,更准确地说,是有些古怪神秘,仿佛她自有一个世界,谁都进不去一样。这股子和他人格格不入的神秘感一直保持到高三毕业,等到六年后再次见面时,许是在社会里打了个滚,这感觉倒淡得几乎没有了。

那这神秘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时候肯定不是这样的。连城在心里一年一年地往回数,林荟的身影云雾般翻滚变化着。初二?不,初三,还是初三。

她的初吻,是在初三那年吧。

究竟是和谁呢?

连城忽然想起,自己对林荟说的话: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现在,他却对林荟的秘密感兴趣的要命。

酒席散去,除了连城,几个老家浔埔的同学,竟没有一个住在村里。如今浔埔到市区的路早已经修通,不像小时候,陆路坎坷,进出多走水路,从村头上渔船沿晋江回溯,到泉州大桥,总得个把小时,中间还要换一次船。只不过,故乡于一个人的远近,从来不是以此来算计的。

村头的丰海路是条结结实实的六车道大马路,白天里走在路上,连城完全想不起来十几年前这儿是什么模样。这会儿夜里十点钟,下了出租车,路灯下影影绰绰,就着江海交汇处特有的微腥的风,过去的模样就在记忆里慢慢浮出来。坑坑洼洼的柏油路,许多地方还是土路,两边的茅草,大太阳下晒的鱼网,一群扔石头捞海砺的小孩……出租车在前面调了个头回城,连城站在路边,想在旧时的记忆里多沉浸一会儿,并没急着穿过路进村去。

然后他就望见了前方隐约的人影。他走得近些,就知道感觉没错,是林荟。她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回来了,难道在这儿站了这么久?

她在看海?

下面是渔船码头,大大小小的渔船搁在淤泥上,等待下一个黎明时的潮水把它们托起来出江入海。站在堤岸上,向对面看就是江,头一斜就能看见海。反正浔埔村的人,都觉得自己长在海边,而不是江边。那是完全不同的格局。

走到林荟身后,连城才意识到,她看的不是海,那个方向上,有条小径,直通往前方嵌入江海口的突出陆地,那儿就像只捏住晋江咽喉的手,若能过了这只手,就是海,过不了,就是江。

那块平地上黑呼呼什么都看不清楚,但连城知道,那儿是枪城,又有叫铳台铳城的,一处明代留下的遗迹。小时候男孩子喜欢去那儿玩,一点儿不觉得阴森。

连城脚下步子故意重了些,林荟转头见是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连城站到她身边,站得很近,几乎要胳膊挨着胳膊。林荟没躲。

连城问你一直在这儿看海?林荟嗯了一声。在想小时候的事儿?林荟沉默了几秒钟,说是啊。语气中似颇多感怀。

从这个方向看出去,倒是和小时候差不多。连城以此为开始和林荟聊了几句,却发现她的回答并不积极。他觉得自己闯入了她的世界,是个并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但林荟的肢体语言又不排斥他,有几次碰到了胳膊她也没躲,这让连城想试着多留一会儿。所以他也沉默下来,然后觉得彼此间的气息慢慢和谐。

并肩站了会儿,连城一颗心沉静下来,然后才看见了天上的半月和月色下远方的海。之前他只顾在意着林荟。

“很多年前我在这儿等过一个人。”林荟忽然说。

连城的直觉告诉他,林荟说的就是那个人。她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自己了,连城想,哪怕只是秘密的一角。林荟说完这句,像是就不愿意再说下去,但连城想介入得更深一点,故意笑着说,难道你那时也等到了这么晚?

“差不多吧。”林荟说。

连城一时语塞,他觉察林荟的意思,是等到了更晚。如果那是十六年前初三时候的事情,可真算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等候。

“等到了吗?”他又问。

“没有。”

通常等待的时候越长,就越不会有结果。

风吹过来,连城觉得有些冷,他把外套脱下来,想给林荟披上。

“不了。”林荟说:“该回去了。”

走回去的路上,连城忽然想起来,林荟早已经把她妈接到了城里去,这么说来,她是一个人住老宅。一问,果然是。连城说那得有多少年没住过人了,怎么能住。林荟说好好打扫一下就行。

“那打扫好了吗?”

“怎么可能,早呢。”

“明天我来帮你打扫。”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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