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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房子，一楼改成了书店“纸上云间”，二楼开放参观，一些慕名而来的读者会在书房写作台上的一部纸稿前停留一下。这是一部未曾被出版的小说，并且永远不会被出版。在分别的时刻，他把这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让热闹继续，而他退场。
后来，阅读这部纸稿成为她的日常，像许多过去她曾做过的：睡前躺在床上回忆白天里的每一丝细节，捋顺组合，编织成一段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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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初见的那一日，推开门，赵小青就被方诗远身后那副骷髅架子吓得尖叫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斜着洒进来，那副骷髅站在微光里如获生命。方诗远倚着桌子，两条大长腿斜在那儿皱眉看她。赵小青窘迫地低下头。
她竟然来了方诗远私人工作的地方， FC工作室。
据说这里从来不让其他工作人员进来，这种又紧张又兴奋又努力镇定的感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然而或许就从那时开始，她上瘾般喜欢这种感觉。偶尔，方诗远一身西装推开门进来的时候。
他并不是一直这样，也并不是经常早上过来。大部分时间他衣着宽松，黄昏时间才出现。她看到他新理了头发，耳朵上方一片透着白色头皮的整齐的发茬。她总在这些细节里，感到呼吸困难。
虽然方诗远答应了安排一个助理打理日常事务，但他似乎并没有准备跟她说任何一句话。面试通过之后，Cindy跟她说：“重点是，你不要打扰他。你别惹着他，他就不会赶你走。 ”
赵小青：“那我的工作是什么呢？ ”
Cindy：“他交代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不交代你事情你就当自己不存在。重点是，我可以找不到他，但我不能找不到你。他待在FC工作室，几乎完全不跟外界联络。有些事儿你得帮我们提醒他。别说话，写个纸条贴门上。”
“还有， ”Cindy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小青，“别穿高跟鞋，别挤胸，他嫌大胸恶心。”
赵小青的脸刷的红了。她并不是喜欢这样。好朋友Cici说：“就得这样！出去工作了就得这样，要显得成熟，不能再打扮得像个学生。 ”
回到家里，她受辱一般地踢掉高跟鞋，把厚胸垫的内衣掏出来扔床上。去浴室洗澡。热热的水流遍全身，她才觉得好点儿。她想要这份工作，特别想要成为方诗远的私人助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选中的，投递了简历，Cindy约她随便问了几个问题，薪水也是刚毕业的学生能拿到的比较高的了。工作内容似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没有像其他面试过的大公司那样规划未来的职业发展。
Cindy说：“要是一个月内你就被他轰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她才不管她们会不会遭殃，她不想被他轰出来。
FC工作室所在的这座房子经历过许多热闹与辉煌。
赵小青上大学的时候偶尔在书店看到方诗远的书，着迷地读了一本又一本。那是在社交媒体刚刚兴起的那一年，赵小青追着他的主页消息看，看他po出的朋友聚会、生活日常，为他写给妻子的情诗感动落泪。而今这房子的客厅布置似乎跟她在网络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只是曾经的诗人喝大酒、出版人聚会、影视圈人士围坐畅谈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自从他的妻子陈沁杉，曾经的十八线小明星、文艺网红，因为精神失常自杀去世，这里似乎就再也没有欢乐发生。
网络上曾经掀起热议，甚至有人诋毁他借着秀恩爱宣传，而今又利用妻子的死博取同情，吸引眼球，粉丝说他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只会卖弄几句情诗罢了。当然至今仍然有人在他的主页里留言点蜡烛，他们说懂他的悲伤，仿佛自己死过老婆一样。
像是讲完了一个最好的故事，现在他的主页只是官方地发布一些作品消息，没有任何生活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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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C工作室禁止任何人进去，是指这座房子里除了一楼客厅以外的所有房间。一楼大客厅里摆了沙发，有时候采访会安排在这里。公司的人不被允许来这里，赵小青是他们的衔接关键。
最初的一个月，她就像摆在门口的雕塑品一样。方诗远经过都不曾转动一下眼睛，更别说打招呼了。他安排给她的事务都是通过微信文字，他不跟她说话，做好做差也不说。甚至一些应该私人助理来做的事情，经常也是他亲自来。
赵小青看着他拎着饮料和零食进来、拎着垃圾出门去、收快递、叫外卖等，她看着着急也不敢跟他说一句：这些我来做吧。
她坐在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无聊地逛着贴吧，刷着微博，有时候也淘宝。自从Cindy评价过她的着装，她就患上了“早起出门困难症”，她对自己的每件衣服都毫无信心，太隆重？太休闲？太死板？太孩子气？她快把自己逼疯了。还是好朋友Cici解救了她，虽然赵小青一点儿都不想再信她。Cici领着她逛街，指着店门口的模特说你就都穿这种，名媛小香风，这是好人家的孩子高贵不容人亵渎一般的清纯啊，淘宝上多的是，咱先在商场里买两套救急，这得特别注意搭配，你回头再跟我一起好好研究研究。
还没有收入呢，她用掉去年过年父母亲戚给的压岁钱。Cici跟着她一起起哄，衣橱大扫荡，幼稚的卡通T恤之类的都扔掉了。
换了穿衣的风格用心打扮漂亮之后，方诗远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每天还是那样过，她十点半到FC工作室，有时候他还没有出现，她就要坐在大门外等，吃着手里的早餐。
有一次他跟她说话，猛然间从楼上下来，拿了一沓稿子，递给赵小青说“送到公司去给Cindy，马上”。
赵小青张大嘴巴，紧张地接过那沓刚从打印机里拿出来，还带着温度的A4纸，像是怕纸张变凉了一样，起身就往门外跑。路上遇见堵车，赵小青只好下了车，坐地铁过去，气喘吁吁地跑到公司。Cindy接过稿子，疑惑地看了看，问：“这干吗用的，他说没？ ”
赵小青答不上来，疑惑着回到工作室，却发现大门锁了。晃荡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人回来，只好就回家了。之后方诗远也再没有提起。
这一天，赵小青正无聊地对着电脑屏幕，收到方诗远的消息，让她找一张合适的图。方诗远的出版公司旗下一名新锐作家的作品，封面几易其稿都没有让他满意的。赵小青立即来了精神，读完几张样稿就开始找图。忙了一天，她才敢把自己找来的图发给方诗远，但是方诗远统统不满意。赵小青继续找了一些，他还是不满意。赵小青大着胆子去敲他书房的门，问他：“你可以跟我说说这些图哪里不好吗？ ”
方诗远抬头从头到脚打量了赵小青一番，然后眼睛不再看她：“就像你穿的这身衣服，自己以为打扮得很漂亮，实际上却俗不可耐。 ”
赵小青勉强从房间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号啕大哭。她想着前几天自己被锁在门外，就哭得更凶了，想着自己大学时候也被班上的男生奉为才女，现在只能给人当人肉快递，想着这么哭下去是不是他会把她辞掉，越想越哭，抬头就看见方诗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面前了。方诗远眉头皱着，标志性地不耐烦，他说：“你别哭了。 ”
赵小青心想这下真的完蛋了，眼泪就流下来更多。
方诗远：“你赶紧别哭了，你说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
赵小青抽了一下鼻子，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本子递给方诗远说：“这些事情都由我负责，每天这么待着太无聊了。 ”
方诗远接过来本子一看，上面写着他日常会做的一些事情，会买什么食物，什么品牌，叫哪家外卖，赵小青根本没闲着，她都记下来了，记得清清楚楚。
方诗远脸上变了变，又听赵小青说：“还要给我一把大门钥匙，天气越来越冷了，我都在外面等你多少回了！ ”
方诗远扔下本子转身出门去了。重重的关门声吓得赵小青一哆嗦。
赵小青心想完蛋了，她开始收拾东西，免得一会儿被辞退时走得太狼狈。过了一会儿，方诗远回来了，扔到她桌上一把钥匙，说：“那些外卖我都吃腻了，你看着订点儿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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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结束的时候，赵小青已经完全适应了工作，甚至她开始觉得自己和方诗远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她知道什么时间可以去找他，提醒他Cindy安排好的事情；她知道他什么时候需要吃点儿东西，她研究了附近所有的外卖，选择最适合他胃口的，调换着订；甚至她还承担了取干洗衣服的任务，她发现他竟然不会打领带。她也做一些别的事情，对公司的新项目提一些自己的想法发给他，他偶尔还是会刻薄两句，她看了只想笑。
将近新年的时候，方诗远的电影改编项目也筹备好了，他不得不出差。过去的半年里，他从来没有出去过。
在赵小青的想象里，作家是会到各种地方写作，比如云南大理，比如欧洲的城市，又或者海边小屋之类，而不是一整个冬天都待在雾霾严重的北京。
Cindy安排好出差的时间，问赵小青：“他说让你一起去了吗？ ”
赵小青：“我，我不用去吗？ ”
Cindy转头去翻什么书，说：“他可没说。 ”
方诗远安排赵小青放假，他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不用过来了。 ”赵小青把出差的日程安排交给他，一脸失望。
方诗远看看，把文件推回去，说：“Cindy会提醒我。 ”
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吧，在方诗远眼里，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助理，可有可无，谁都一样。赵小青在家里无聊着，就跟几个毕业之后并没有工作的浪荡子朋友开车去郊外玩。
这个季节本来就没什么好玩的，几个人也是无聊，凑在一个山庄里打麻将，打到第三天，赵小青烦了，自己叫了车先走了。回来路上进市区时堵车，眼看着天黑了下来，肚子饿得叫唤，赵小青转念一想，叫师傅换个地方去，她想起方诗远的那座房子离这里更近一些。
她还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这里呢。平时方诗远可能会待到很晚，但一到六点半左右，他就发消息给赵小青说“你可以走了”。
她开了门，先奔冰箱里拿出点儿吃的，反正方诗远不在，等他回来再买上就好了。她一边吃着一边仔细打量一楼客厅，想着曾经这里发生的故事，真是太冷清了现在，这么大的房子，缺点儿人气。
她忽然想着到楼上看一看，就看一看。虽然没有人在，她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发现二楼的客厅开着灯，方诗远平时待的书房门也开着。不会有人吧？赵小青走进书房，当然并没有人。
她看他书架上都有什么书，平时她都不敢仔细看的，摆弄着他桌子上的一些小摆件。她看到那副骷髅架子，感觉怪怪的，也许因为第一次就被它吓着了，又可能因为这是晚上，这么大的房子里就她一个人的关系，总之看得她背后毛毛的感觉像是有人，于是赶紧溜了出来，随手关了客厅里的灯，然而又想，也许是他故意不关灯，现在自己关掉了是不是不好，于是返回去想再开了灯。就听见砰的一声，吓得赵小青尖叫起来，赶紧开灯，也并没有看到什么。
一瞬间她想起方诗远的妻子似乎就是在这房子里自杀的，赵小青飞速地锁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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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赵小青心里还是毛毛的，吓得睡不着，她爬起来打开电脑搜网络上关于方诗远夫妻的信息。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扒皮，一些酸溜溜的嘲讽之类的，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
想着，她又去翻看方诗远的文字里提及妻子和日常生活的。
他们夫妻二人性格很不相同，喜欢的东西、生活习惯、处事态度等，好像都是反着来的，但他对妻子的宠溺，她对他的依赖，却在言语之间洋溢。
他的妻子已经走了两年了， 而他还不到三十五岁。
本来要一周后才回来的方诗远，三天之后就赶了回来。
接到消息的赵小青十分心虚，难道他在房间里安了摄像头？想到这一点儿，她不禁头皮发麻。然而方诗远只是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
去公司里办事情的时候，赵小青试探着问Cindy：“方总有没有跟你说我什么呀？”
Cindy不答反问：“怎么了？ ”
赵小青：“没什么，我就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
Cindy：“他没提过哦！你不用胡思乱想，我跟他提过给你分派一些有质量的活儿，否则不是浪费人才嘛！ ”
赵小青甜甜地笑了：“谢谢Cindy姐。 ”
Cindy立即转头直视她说：“Cindy，没有姐。 ”
赵小青：“谢谢Cindy！”
Cindy：“方总的新书马上就要上市了，这次也是要重点宣传，会忙一阵子，你还是要负责好跟他沟通的工作。 ”
赵小青惊讶地说：“他要出新书啦？我怎么不知道？ ”
Cindy：“怎么了？他写新书还要跟你说？ ”
赵小青：“哦。”心里琢磨着，怎么自己天天在他身边待着，就没有想过这事儿，还一直拿公司里的琐事提醒他，估计自己还是被讨厌的了。“我能先看到吗？我可是方总的铁杆粉丝。 ”
Cindy翻了个白眼：“不能。 ”
赵小青：“哦。 ”
Cindy看到赵小青一脸失落，就说：“你才来多久啊，不着急。再说了，你现在虽然是做助理，还是可以接触到咱们公司的很多事情呢，学习空间很大。你自己有什么目标啊梦想之类的？ ”
赵小青：“我上学的时候喜欢写一些文章，好久不写了。 ”
Cindy：“那要坚持写啊，没准以后有机会成为咱们公司的明星作家呢？”
赵小青一脸兴奋：“真的吗？ ”
Cindy：“你自己要努力呀！现在有多少家世好背景好，长得也漂亮的年轻人还特别拼。咱们公司签约的那些作者，哪个不是有点儿小名气的。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大家都懂得营销，个人品牌啊，圈粉啊，你们年轻人应该更擅长这些呀，来咱们这儿面试的那些小孩儿，都不用自己的真名，都弄个别名，还个个都有自己的微信公众账号。 ”
赵小青：“哦。 ”她心里失落地想，我就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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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Cindy灌过鸡汤之后，赵小青每日里闲了就会找一本书来看，一楼客厅里放着许多的书。
她想着先把看书的习惯找回来，慢慢也能把写作的习惯找回来。
她高中时期特别喜欢看书，那时候看小说被视作不务正业，然而许多经典作品都是在那个时期看的。上了大学之后时间多反而看得少了，跟着大家伙儿胡闹，看的书都是流行的。毕业前后的这一年来就更不用说了，散伙饭吃个没完没了，谁谁找到工作了也要庆祝一下喝一宿，兴奋幻想浮躁失落，少有静下心来看书的时间。
这几天，送来的快递包裹也多了起来。一天下来，不同快递公司的人送来三五次，塑料袋子上面脏兮兮的，赵小青知道方诗远有洁癖，想着先把外面的塑料袋子拆掉再拿给他。正拆着，方诗远从楼上下来，冲过来拦住她：“你别拆！都给我！ ”
他凶巴巴的，吓赵小青一跳。
赵小青怯懦地说对不起，帮着把一个个包裹摞在他手上，果然看到他冲眼前的快递袋子嫌恶地皱起眉头。
平常送过来的快递拆下来的包装都是赵小青负责丢掉，有时候送过来的是书，她就都拆好了才给他，也没见他说什么。怎么这会儿是注重隐私吗？
赵小青不免心情低落，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小青干脆破罐子破摔，总之也没有办法让他满意，她就顾着自己看书，安排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再做任何多余的表现。她确实没有被特别对待，即使是公司里的人，都没有谁想着讨好一下方总的私人助理。
方诗远的新书上市庆功会上，赵小青才第一次见到他的新书。整个晚上，她都盯着那些摆在桌子上的书，怎么就没人说可以送她一本呢？
她穿着一件特别为今晚挑选的优雅里带点儿性感的小礼服，也只是为了不被Cindy打击罢了。
庆功会的来宾里有几个是媒体人，更多是各家影视公司的制片人、编剧、导演等。
Cindy陪着方诗远与人交谈，赵小青没有被安排任务，但渐渐就和其他同事一样变成了后勤人员，她有些尴尬和局促地帮着忙。
当晚很热闹，影视公司的人似乎对方诗远的新作品特别感兴趣，方诗远一晚上跟他们谈笑着，等送走几位大制片人和导演，他直奔赵小青，在她旁边说：“别在这儿碍事儿了，跟我走。 ”
赵小青放下手里的东西，小跑着追着他出来，司机已经把车停在门口了。方诗远先坐进车里，赵小青刚想坐进副驾驶，方诗远冷冷地说：“坐后边来。”
一路上，方诗远看着车窗外不说话，赵小青感觉车里的气氛怪怪的，没有人试图说话。她心里一片慌乱，方诗远的膝盖碰在她的大腿边上，那一小块体温越来越高，她感觉自己脑袋快炸掉了，她不敢也不想把腿挪开。
车子开到一个她没有来过的小区，她听方诗远的命令下车，然后看着车子开走。
方诗远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不知道去哪里，要干吗。她几次想问，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赵小青跟上方诗远，在电梯里她不敢看对面映出来的自己和他的脸。他一言不发，沉默得有些吓人。出了电梯，方诗远飞快地走着，她穿着高跟鞋踩着走廊里的地毯，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道迈向哪里。
方诗远打开房门，转身推她进去，带上门将她按在玄关的墙壁上吻下去。她在一阵狂乱的亲吻里，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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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
她害怕让她无法拒绝又深感绝望的他。
她睁开眼睛看他，仍然标志性地拧着眉头，肢体交缠饱含罪恶，像是死到临头的挣扎。
她将他看清楚，终于肯抬起手臂钩住他的脖子，手指深入他的发间，闭上双眼。在鱼水之欢里，女人的身体是大地。无论对方悲伤愤怒或者尖锐毛躁，将在那一刻平息。
睡得深沉，醒来已经接近中午，赵小青起身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一个大开间，简单地摆放着床、沙发、茶几和衣柜，地板上到处乱堆着书，厨房看上去像是从来没有用过。她在床头看到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到公司开会，睡醒了就过来。
赵小青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将字条收进衣服口袋里。
那天天气出奇地好，天蓝得不真实，赵小青心情太好，不坐车就在路边走着。路过一家商场门口，她想了一下，就进去吃了一顿心满意足的午饭，再买了一整套衣服穿出来。手里的纸袋里装着昨夜欢爱时候穿的那条裙子，像是终于拥有了一件宝贝。
下午到公司，会议已经开始，她略有些尴尬地坐到位置上。一直到下班时间，大家纷纷开始加班或者离去，他没有看过她一眼，也没有工作安排。半年多的时间里，她站在他面前，感觉自己像是站在黑暗里。现在，她的身体感觉到了他，熟练温柔地指引，然后仍然是在黑暗里。
Cindy称赞赵小青的衣服：“不错哦，穿衣品味提升不少哦，嗯，女人味也出来了。 ”赵小青敷衍地笑笑。她拎着昨夜的衣服，坐公交车回家。车上拥挤推搡，美梦如肥皂泡般碰破。
回到家里，把小礼服在衣橱里挂好，赵小青坐到地板上不想再动一下，就像一整天的努力移动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机铃声从遥远的客厅传来，也许她可以过一会儿再打回去，不管是谁。可是，电话铃声坚持响了一遍又一遍。赵小青烦躁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到客厅拿起手机一看，是方诗远的名字。
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多的话，简直滔滔不绝。她根本插不进话，只是在电话这边拼命地点头，偶尔他还会说一句“你在听吗”。
“在的，在的， ”赵小青忙不迭地说，“你接着说。 ”
他就继续讲下去，小时候的朋友、高中时期的恋爱，他讲了自己许多过去的事，最后跟她说晚安，说你早点睡，明天见。挂掉电话的时候，赵小青发现通话时间一个小时五十九分钟，手机已经发烫，通话中间她还找来移动电源插上。
她跳上床把脸埋进被子里，回味了许久那句“明天见”，像是比“我爱你”三个字还要动人。原来羽绒被子是可以知道微笑的形状的，像个傻姑娘一样，笑到脸上肉酸。脑袋里有许多的话要说，说给谁呢？Cici也不保险，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可是，那想要说出来的美妙感觉就像蝴蝶扇动翅膀，没有办法无视。
她打开电脑，跟谁说呢，八卦组一定爱这样的直播：我的老板是个刻薄的极品直男，而我竟然喜欢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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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在他令人捉摸不清的反应里，努力找到了新的默契。除了在公司里几乎互不交谈，在工作室里，他对她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
也许是因为处于工作状态的关系吧，赵小青这样安慰自己。
有时候，他经过她会突然地揉几下她的头发，但她的双脚依旧被勒令止步于通往二楼的楼梯，也不被允许在一楼对他表达关心。但方诗远会用车送她回家，在后座上握住她的手。
她喜欢他在亲热之后很快速地转换成一本正经的状态，表情严肃地说起一个观点。唯一一次，她试图谈起他私人的事，她问他：“工作室房间那么多，你怎么住在这么，呃，简陋的地方？ ”除了地板上散落的书籍，她并不觉得这个房间跟他有什么联系。他没有转头看她，淡淡说：“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不太讲究这些。 ”
尽管如此，赵小青还是自己找到了好玩的游戏。
最近方诗远白天外出的时间比较长，只要他一走，赵小青就偷偷地去二楼。她坐上他的椅子，模仿他皱着眉头敲电脑键盘，拿起几本书，拧着眉毛阅读。她仔细研究着他办公桌上的每一个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屉，竟然完全没有上锁。这一切像是一场刺激的冒险，也像是少女表达心意。有一次她细心地发现他敲击键盘的时候，实际上只用两根食指，其他手指都在虚张声势。她喜欢回味这些细节：他的小秘密不仅仅是他对她着迷。
她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找到一沓用塑封袋装起来的稿子，像是一部小说，只是没有名字。
她打开阅读，不是他过去出版过的作品稿件，甚至也不像他写的，文风和题材完全不同。落款注明写于两年之前，没有署名。她仔细读下去，接下来的文字像炸弹一样，她转头看了一下旁边的骷髅，它真的已经好久没有再吓着她了。她伸手握住它的胳膊，竟然有一点儿温度。客厅里又恰好发出一点儿声音，她赶紧把稿子放回去。
她看了一下，并没有人过来。
她一直对他的书房好奇，都没好好看看二楼的客厅。
这里装饰得尤为细致，许多角落都有貌似不经意的细心安排。窗边的绿植生长茂盛，修剪整齐。她并不知道他还喜欢这些。桌子几乎一尘不染，客厅的书架上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书籍。另外一间房门上挂着半截漂亮的挂毯。
赵小青伸向门把手，试探着拧了几下，门是锁着的。
周末去外婆家的时候，她问做医生的舅舅：“如果把一具尸体用化学药品将皮肉腐蚀掉，只剩下骨头，做成骷髅架摆在房间里，真的可行吗？”
舅舅：“好恶心。 ”
赵小青：“我在编辑的一部稿子里这么写的。 ”
舅舅：“那这个作者也太扯了。 ”
赵小青： “人死之后，灵魂不肯离开的话，就会留在骨头里，这样的骨头就会留有一点儿最后的温度。是不是很浪漫的想法？ ”
舅舅：“我给你一点儿专业的意见。 ”
赵小青靠近舅舅认真听。
舅舅：“这种观点的专业名称叫作封建迷信。 ”
赵小青翻了一个大白眼。晚上回到家里，赵小青继续在论坛上碎碎念她的秘密恋情。当然也是有几个读者的，催着她更新最新的进展，问她写的是真事儿吗，还是虚构的小说。
赵小青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在二楼的发现，她推测，或许那部小说是方诗远不愿意出版的作品，他把对妻子的感情抒发于文字，在被动失去和主动结束之间，自行了断是安慰自己的某种方式。
也许那副骨架就是他怀念的寄托对象；也许他跟自己之间的感情，会让他有对妻子的负疚感，所以他还不愿公开。妻子虽然已经死了，但对他的影响就跟还活着一样。要知道他们曾经那么相爱，想到这一点，她感觉艰难，有谁能跟一个死掉的人争什么呢？她将在他心里永远完美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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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诗远新书的全国宣传，带上了赵小青一起出差。虽然还有Cindy在，似乎离开北京，方诗远对自己的态度就好了很多。
他在工作，赵小青却是在度假，更不用说，她每个晚上都会接到他的电话，然后偷偷溜进他的房间。
他会在空闲时间带她去吃饭、逛街，晚上去看电影，然后在酒吧喝一杯。他对她的宠溺，让她放心又大胆地说：“我都做好了长期保持地下恋情的准备了呢！没想到，你这个坏蛋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
方诗远：“嗯？ ”
赵小青：“我说错了吗？ ”
方诗远笑笑：“没懂你说什么。 ”
他拉着她去看人群围观中的音乐表演，她几次偷偷看他的表情，都没有找到答案。但是在一场读者交流会上，一位读者提问方诗远：“方老师，您太太已经过世这么久了，请问您现在谈恋爱了吗？ ”
方诗远：“没有。在我心里，她就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人群中一阵感叹。赵小青站在后台也听到了，表情十分僵硬。
晚上她在方诗远的套房里，第一次闹脾气。她问他：“我们之间到底算怎么回事儿？”
方诗远只是把她搂进怀里，安抚着摸着她的头发，声音疲惫地说：“别闹我了，我已经很累了。”
回到北京之后，Cindy给赵小青放了三天假期调休，然后通知她到出版公司办公。Cindy微笑地看着她说：“方总觉得你很有才华，想让你做实习编辑，先跟着我。”
赵小青非常开心：“真的吗？太感谢了，上次你跟我聊完之后，我也重新开始写作了。”
Cindy有些不耐烦地说：“加油啊，你工位在那边。 ”
也许Cindy看出来自己跟方总有什么吧，所以有些针对她，她有些难过地想。她还是很开心地给方诗远发信息：“谢谢方总。P.S.很开心也很难过，以后不能天天见到你了。”附上一个哭泣的表情。
并没有收到回复。
编辑工作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她没有经验。Cindy是负责公关宣传的，并没有一个专业的人来指导她，但这并不妨碍Cindy在她做错的时候大声指责。她从未想过有这么多的细节需要注意，有点力不从心的。而方诗远一个星期都没有出现在公司，也没有打电话给她。
赵小青在午餐时间试探着问C indy：“我来这边了，那方总那边的对接工作怎么办？”
Cindy头也不抬：“方总最近在休假，不处理工作。一切都是我在打理。”
休假。休假不是更应该有时间联络我吗？赵小青心里这样想。晚上回到家里，心里的不安层层累积，她试着打方诗远的电话，关机状态。
论坛上有读者催着她更新进度，她实打实地写了他们在全国宣传时期的浪漫，而今却失去联络的状态。平常不评论的读者都跳出来说她被甩了。心里难过，哭了一阵子，她拿起电脑脑洞大开地续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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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直播帖被转载到了微博，刷成了热门话题。那天早上她还没有睡醒，就接到了Cindy的电话，说紧急会议，让她马上到公司来。
Cindy说：“都把嘴巴闭紧，不管是谁，来问什么，都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赵小青还在迷糊中，举手问Cindy：“我没听明白。 ”
Cindy：“你早上起来不刷微博吗？ ”
被刷成热门话题的不仅仅是直播帖的内容，而是被指直播帖的男主角是作家方诗远，还被人附上了一张工作室的照片，过去的很多八卦也被重新扒皮了一遍。
赵小青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这个帖子后面是我胡编的呀！ ”
赵小青反复打方诗远的电话，但是对方并不肯接。她冲进Cindy的办公室：“告诉我方总在哪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Cindy：“我劝你还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你现在跟别人说这个是你写的，反而证实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想红想疯了吧！ ”
赵小青：“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不想让他误会我。 ”
赵小青离开公司赶去方诗远的工作室，一路上她脑袋里转了很多念头，他会认为我是利用他吗？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络我？
出租车停下来，赵小青看到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她跑过去，看到一头长发、穿着睡衣的女人被抬上车，方诗远的白衬衫上染了血色，站在院子里。他看见赵小青，眼睛里射出的恨意把她狠狠地钉在了原地。
赵小青吓呆了，那个女人，看上去像是照片里见过的，方诗远的妻子，两年之前就因自杀而死亡的，他的妻子。
像是身处一场噩梦，因为自己的诅咒而变成现实的噩梦。等她冷静下来，院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发着抖走进房子，沿着血迹走上二楼。那道她曾经试探着打开的房门大开着。是一个比客厅还要大得多的房间，装饰得如少女的梦境。
她双腿发软，坐在床尾，环视着房间，打开放在床上的笔记本电脑，颤抖着手查看着里面的文档，都是方诗远出版过的小说，但并没有那一篇未出版作品的电子文件。
比这一切更可怕的念头冲进她的脑海：“他那在我看来神秘莫测的内心，或许根本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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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她从未发现自己执念于古老城堡里发生的带有恐怖气息的浪漫故事。
现在她是故事的女主角。
她管理“纸上云间”一年多，让它成为这个城市里热门的文艺书店。这里是她亲自设计并监督装修的，甚至连墙壁上的相框都是她一个个亲手挂上去的。
一楼靠近动线的墙壁上，那些相框里装裱着方诗远不同时期作品的媒体深度评价报道，以及十一首他为妻子写作的诗歌。每个周末，这里举办着文化沙龙和读书会。
她打理书店，与Cindy配合默契。
她曾经猜测自己的帖子为什么会被推上热门，她看着Cindy娴熟的公关业务，她问Cindy：“你本来知道吗？她还活着。 ”
Cindy并不会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说：“如果你真的是如自己所写的像侦探一样，为什么不知道我跟她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呢？ ”
赵小青仿佛被人冲着胸口打了一拳，她翻出过去方诗远po出的聚会照片，几乎每一张上面都有Cindy！
为什么，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呢。
那个被认为是方诗远秘密恋情的帖子，被Cindy炮制成了一场完美的营销事件。方诗远的新电影也因此被刷成了热门。
他的妻子陈沁杉公开亮相了一次，官方发布了致歉信，又将方诗远的名字推上了热门。意外的是，骂方诗远渣男出轨的声音并没有成为主流，更多人猜测帖子的作者就是借着方诗远炒作，是心机，写出来就是为了逼宫。还有人说心疼他们夫妻二人，看着他们路短情长，而今她还活着才是圆满。她说她畏惧被关注，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配合治疗，希望大家谅解。之后他要陪她搬去昆明，她打算到云大医院住院治疗，她说：“这一次我会努力好起来。每个人都有脆弱无力跌入黑暗的时候，过去的许多次，他接住了我，这一次我希望自己变强大也能接住他。 ”
赵小青看着视频上虚弱瘦小的她吐出如钢针一般的话，胃痛得缩起身来。
离开的那一天，方诗远约了赵小青在工作室的书房，他的妻子就在车里等着。
赵小青：“我不会说出去，你的作品都是她代笔，对吧？你这么直男，怎么可能写出那么懂女人心的文字。 ”
方诗远：“用我的名字出版作品，一开始就是她的主意，因为她一直在生病，不敢冒险。何况，这也非常符合市场定位，女读者更喜欢能说中她们心事的男作家。但后来，她又因为网络上一些八卦她的话而受刺激，我怎么做她都感觉不行，到底还是崩溃了。其实一开始消息是误传，后来就顺其自然地宣布了死亡。过去两年里，她的状态真的好了很多，写得非常快，整个人也开心。昼夜颠倒的生活，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能忍受我睡在旁边，但至少不会想着去死。我就专心打理公司，一切都挺好的。”
赵小青：“那我算什么？ ”
方诗远：“你没有错，我不该答应她配私人助理，她原来只是不喜欢我跟Cindy在一起工作接触太多。 ”
赵小青：“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没有发现她一直在这里，我是胡编的。”
方诗远：“都是命运。 ”
赵小青：“什么命运？如果我没写出来，你打算怎么办？我和你之间，你打算怎么办？ ”
方诗远：“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
方诗远打开抽屉，拿出那份没有出版过的小说递给赵小青：“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就这一份，电子稿我早就删除了。 ”
赵小青接过来，流下眼泪：“我真希望现实是小说里写的那样。 ”
方诗远：“如果我离开她，就是杀了她。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
赵小青还是没有忍住扑上去抱住方诗远。
书上说，从背后抱住男人是表达挽留的肢体语言，但她没有等得及他把后背留给她的时机。她也被他抱在怀里，吻过她的长发，撒手，离开。她站在原地依旧闻得到他的气息，曾经在肢体交缠时贪婪呼吸着的微妙香气。这种体香只有刚开始恋爱的男女闻得到，等到相守得久了，两个人就会变成同一种气味，彼此之间就闻不出来了。
她不会有这样的失去。
这是她最后一日守护这座房子。
最后一次在这里呼吸，流连于他过去停留过的每一个位置，也探寻着那个女人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生活过的痕迹。
她坐在写作台前，转头看阳光斜射进来，久久停留在那副骷髅上，它不仅带着一点儿温度，空空的眼眶里，似乎也有着橘黄色的光。
曾在白日里把故事向人渲染转述，深夜回味一些不能与人说的细节；握有他唯一一部作品的纸稿，握着他的秘密；企图把一个传奇注入自己的生命里。她再也不能见他，这是她继续爱一个幻觉的仅剩方式，持续了十一个月。
她把纸稿装进行李箱里，锁好门，发消息给Cindy。
“我现在可以辞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