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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阴影楼(2)

人人都知道许太太有一栋阴影楼。南半球阳光全年充足,却偏偏越过这屋顶,这房子在低洼处,门前又有一条浑浊的沟,周围几栋同样的房子近几年也被三三两两地移走了,最后只剩下许太太十几年都守着这座暗着冷着阴闷着的地儿。没有人问过许太太从哪里得来这一栋房,这些年来来往往的租客也从不好奇,低廉的房租和许太太默默的善良,弥补了遮在头顶的大面积阴影。当然,也从来没有人问过许太太为什么一直独着身,又为什么慈面善心的却连个孩子都没有。在这里,每个人都带着故事来,每个人也带着故事走,好奇心是粗鲁的,沉默也是一种善良。

许太太的眼里也是有过一场热情的,在二十岁出头的那年,她和一个大自己很多岁的男人私奔来,男人抛妻弃子闹到轰轰烈烈,年轻的许太太也给父母留下一张纸条就离开了,那一年她的父亲得癌症去世,母亲也哭瞎了眼,不久也跟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太太带着愧疚再也没回到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而这个一起私奔到南半球的男人,他面相英俊,气质潇洒,一口好的英文让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不久后竟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人。谁料到家乡有人走漏了风声,男人的妻子终究带着儿子赶来了。许太太记得,那是个胸脯塌扁、脸皮焦黄的女人,却有一副吵架的好嗓子,她站在许太太和自己丈夫建立的爱巢门前大吵大嚷,那一年男人成为这区域的华人代表,他输了许太太也不能输了自己的好名声。

男人最终带着妻子和儿子另寻住处,他发誓要尽早离婚来娶许太太,那年许太太多美,哭的时候都能哭成一幅画,男人也到底还是大度的,偷拿出一些钱给许太太买下一栋房,那就是这座许太太未曾离开过的阴影楼。年轻的许太太眼里只有爱情,从早到晚地盼着情郎,男人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头顶的阴影也终于罩在心房上。

几年过去,男人只是勇猛地在她身上欠下数笔风流债,并不再谈结婚的问题。那一些债变成许太太的相思,另一些变成无法长留人间的小生命。许太太最后一次暗示他,那男人只是说:“我已抛妻弃子地来这里,难道这不比你的名分更重要?”许太太不吭一声,转身钻进了阴影楼最暗的角落里,她已经怀胎两月半,不巧这还未成形的生命就在那之后的一场痛哭中失掉了,连同那婴儿一起失掉的,还有许太太此生做母亲的资格。

那男人后来就突然消失了,听说他带走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也听说他早已经和妻子秘密离了婚。他去了澳洲、美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没有给许太太留下任何线索,只给她留下这一栋阴影楼,还有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姓氏,让她念着想着回忆着流泪着。许太太这么多年,就一直住在这里,靠房租营生,人们都知道许太太是个热心肠,话不多,没有孩子,穿着得体,她自己是个沉默的人,却喜欢看自家房子热闹起来,而她总是把这楼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当作自己骨肉疼。

那天下午,方太太刚走不久,住在二楼单身带孩子的女人突然敲响了许太太的门,她一张脸红着,“许太太,和你商量点事,我要搬走了,下个月就结婚了,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起码有张绿卡也有份正经工作,我和小宝也能有个依靠了”。她把一包糖往许太太怀里塞,朝着缠着自己大腿的孩子看了一眼,脸又红了一层:“许太太,我惦念你这些年待我们太好,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真不好意思。”

许太太忙收下那糖:“说的什么话,找个能依靠的人也挺好,你和小宝在我这里住了三年哩,还要多谢你们才是。”

当日晚上,许太太就见独身的母亲带着孩子坐进一辆汽车里,那里面的男人冲着她轻微点了头,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许太太,露出些有点不安分的内容,许太太看着他们走远,心里却叹着气,一张绿卡,一张绿卡,还是一张绿卡!这些年眼见无数年轻的姑娘带着淘金般的眼神来,只为一张绿卡,好像这是永久幸福的通行证,却让八成人的生命发生了扭曲。不出三五年,这些年轻姑娘就会为自己寻好出路,一少部分用勤劳交换着居住下来的权利,更多的却在用爱情,在用身体,为了不得说的秘密嫁上一次又一次。

许太太望着远去的车子出了神,这些走投无路的独身母亲拖家带口地嫁给别人,生活也不见得会好下去,那么多的女人仿若受蛊惑般地不顾一切到这大洋彼岸讨生活,天真到还以为这里满地黄金或满地爱情,然而最终大多数人都只能依附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这些男人有孩子或有债务,却也是人老珠黄的女人们唯一能找到的依靠。许太太叹着气,有再多的话也不敢轻易说出来,许太太是她的谁,她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许太太回屋里,拆开喜糖,却发现那里面掉出一个信封,信封中塞了五百块,一张纸条写着“许太太,谢谢你”。许太太心里又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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