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什么事呢?开始很普通,而且有些老套。
那一年的那一天,具体哪一年的哪一天我记不清了,但我记着是台湾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第二次来西安城的十几天之前,曲江大道两边美人蕉开得火红的日子。那一年的那一天之前,我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都要看一看闹钟,确定一下是不是睡到自然醒。这是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天才画家后辞了教师的职业、而后又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天才画家之后养成的习惯。十点半,自然醒,这让我沮丧,因为自然醒预示着我将度过闲得无聊的一天。
这一天闲得无聊,于是我徜徉在古城西安新建的曲江大道的人行道上,走着走着就觉得眼前的景色蛮惬意,美人蕉真的像美人,举着硕大的花朵,左边的车过来向左摇,右边的车过来向右摇,展现出如人一般的良好素质和精神风貌。我深受感动,拿出手机由近及远地拍了那么一段小视频。就这么着,拍到了远处一点异常情况:立交桥的右下方——车从桥下钻出来的地方,一个老太太如影视剧里的慢镜头一样倒在路边了,然后几辆车从老太太身边疾驰而过,带起的风一路掠过去,如一只隐形大手,把亭亭玉立的美人蕉掠得半天直不起腰来。后来,一辆黑色轿车犹犹豫豫地开过老太太后停下了,一个男子打开车门,斜出半个身子,向后边看了看,然后下了车,向老太太走去。这男子戴着黑框眼镜,西装革履,领带像红领巾般夺目。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男子弯腰伸出双手欲扶老太太起来的时候,老太太突然一把抱住了男子的腿。
我拍到了老太太的讹诈证据。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讹诈司空见惯,见多不怪了,我当时近前去的目的只是想看热闹,并不准备把视频拿出来。甘愿受委屈用钱了事的人太多,才使这种讹诈遍地开花,我不想给这样的受害者帮忙。然而,这个男子不是我想的那种人,拉拉扯扯引来了一群刚跳完广场舞的老大妈围观,老大妈们七嘴八舌批评男子。甲说,就是二百块钱嘛,不多,车都开得起,掏钱了事算了;乙说,大男人嘛,不要小气,就二百块钱嘛;丙说,别为这二百块钱耽误正事啦,不划算。老太太的话都被这群老大妈说完了,所以只管抱住男子的腿,一言不发。男子的表情像受了委屈又孤独无助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报警。这点小事还报警?大妈们哇哇叫成一片。不一会儿,巡警来了,骑着三轮摩托,上面骑着一个,斗里坐着一个,围着这群人转了至少两圈半才停下来。
俩警察都二十多岁,以同样厌烦的表情瞟了男子和老太太各一眼,甩头,对天上同一片云彩做凝视状。
“我是看她倒在路边没人管,才停下车的,我是去扶她的。”男子等不来警察询问,只好自己先说了。
沉默。老太太一言不发。俩小警察继续凝视天上的云彩。当大家都莫名其妙的时候,俩小警察把目光从云彩上收回来,开始处理事情了。
警察甲说,“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扶她?”
男子愕然,半天才说,“为什么?我是被雷锋洗脑了!”
警察乙拉长声调说,“哦,学习雷锋啊!”
太不像话了。我跨前一步,发出了连珠炮般的质问,“你是人民警察吗?嫌我们学雷锋给你惹麻烦了是不是?没有麻烦就没有你们吃的饭知道么?你是来断案的还是来助纣为虐的?”
警察甲是个小油皮,不跟你硬碰硬,哈哈一笑对我说,“大姨,您说这老人家是殷纣王?”
一句话把我噎得一时回不上话来了。
警察乙跟着附和道,“您说殷纣王还弄这事?”这句话被男子抓住了话把子,男子学着我的样子,向警察乙跨前一步说,“这事是什么事?原来你们心里明镜一样,不会是警匪一家,你们从中抽份子吧?”
警察乙气愤地回敬道,“你说我们堂堂警察抽一个老奶奶的这份子?别恶心我们啦!”
“你们明知道这是讹诈,为什么不处理讹诈者?”我说。
警察甲想息事宁人,用苦恼的口气对我说,“大姨,你不知道我们一天要遇到多少这样的事。学雷锋是好事,可学雷锋学出这样的事是很麻缠的,碎碎个事,能缠死你,没有硬邦的证据我们没法断这官司。”
我拿出手机,“看看,证据,我全拍上了。”
这时,主角一号——老太太站起来说话了,老太太从头到尾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太太说,“我只是抱住他(男子)的腿想起来,我没有说是他撞倒的,更没有要钱,都是你们说的。”老太太用食指画了一个圈。
除了老太太,现场的人全都傻眼了。事情就这么着结束了。
男子想以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做报答,我说我没事瞎逛,你走你的。男子挂着一脸愁苦的表情看着我,叫了一声姐,“你如果没事的话,好人做到底,陪我去做件临终关怀,离这里不远。”我没听明白。男子解释说,“就是代表政府去看望一个国民党的老兵,送些吃的喝的关心一下。”这类事情我在媒体上看到过,亲眼看看也不错,于是,我上了男子的车。
事后想起来,我上的不是车,是“贼船”,而且是一条总靠不了岸的“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