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很多次,柳夷都意识到了那一片幽蓝的湖光。那湖仿佛在她的心底慢慢地渗溢而出,借着一大片明净的天光,湖水静止不动却显得越发幽蓝、越发静谧……
她还说不清,这面湖到底对她隐含着什么样的意义。
在柳夷失去丈夫而孀居的这些日子里,她老是梦见那面湖泊,要不就是丈夫的一张脸,年轻时的或年老时的,它们相互转换、极互叠加,以至最终就成为一团模糊的光影……
她把这一切幻象的产生都归之为她内心的孤寂。
无论如何,丈夫的死使她多少感到一点轻松,至少对丈夫来说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尤其像他这样一个瘫痪者。的确,有时候死对人不见得都是一种过于沉重的东西,柳夷坐下来的时候这样想到。房子刚刚被她打扫过,干干净净的,同时又冷冷清清的,柳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墙壁上的那桢丈夫的遗像上,这是丈夫年青时的一张照片,脸上露出那种拘谨的微笑,正是这微笑让她感到逝去的日子已经变得相当遥远。
柳夷之所以认为丈夫的死是一件让她感到轻松的事,倒不是说她没有一点痛苦,可是这想法仍然使她感到一点愧疚。丈夫因中风瘫痪了三年,三年来,她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尽管这给她的生活带来诸多想像不到的麻烦,甚至是苦恼,然而她却没有流露出一点厌烦的情绪来。她在这一点上表现出她是那种少有的贤慧之妻。可是这一点并不足以证明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就是完美的。怎么说呢?柳夷和丈夫共同度过的日子可谓都是平平淡淡、微澜不起风波。不是吗?有人说,平平淡淡总是真,可是几十年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过下来,总使柳夷感到生活中缺少了一点什么,更何况作为音乐系副教授的她,天性中又是那种充满了浪漫气质和理想化色彩的人,自然把精神生活看得高于一切。或许在他们夫妻间的生活中就缺乏一点新意或一点激动人心的东西,这就使得他们的夫妻生活看似温馨实在是显出一丝寡淡来。尽管他们平常相敬如宾,和和蔼蔼,起码在外人看来是和和蔼蔼的,“这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然而柳夷觉得她和丈夫之间实在是缺少一点心灵上的交流或者说是撞击。她总是觉得与丈夫间存在着那么一点距离,或者也可视为在内心有一点淡淡地隔膜。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们的亲切交融呢?她想,这不完全是性格上的原因。
随着丈夫的死,她觉得一下子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而且,过去的那些日子都显得恍惚而不真实。她突然觉得丈夫有些陌生,她甚至觉得与她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她竟然有一点不理解。而且在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看来要真的理解一个人是多么难啊!
柳夷坐在钢琴前的圆凳上,沉浸在那种乱七八槽的思绪中。一束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在紫色的琴盖上形成一个明亮的轻轻抖动的光环。她不愿打开琴盖,而是伸出手把落在琴盖上的几叶花瓣捡起来,随手放在上面的花盆里。这是一盆紫罗兰花,许多碎小的花瓣在边缘变得枯萎,在毫不经意间悄悄凋落。钢琴一边的椅子是空的。平时,在许多个这样的午后,丈夫都坐在这把椅子上,歪着嘴巴,专致地听她弹琴。他的样子虔诚极了,嘴角上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柳夷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一天午后,她给丈夫弹了一曲他最爱听的曲子——《秋日私语》。那天,她难得有那样好的心境,悠扬的琴声在房间里轻轻地回旋着……琴声持续了很久,柳夷弹得非常投入,当她在琴键上慢慢地抬起手指的时候,沉默了片刻,这时候,她发现,丈夫已没有一点声息。她一回头却看见丈夫睡着了,脑袋软软地耸拉在肩膀上。
事后,柳夷想,也许正是她用一阵琴声送走了她。
柳夷是一位凡事都看得开的女性。对待丈夫的死也是这样。她之所以能平静地接受丈夫的死,也基于这种平常的心态。也许,由于她目睹了丈夫的死,这就使得她更固执地认为死亡不就是一种最为平常的事吗。然而,毕竟丈夫的死使她变得空落,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某种依托。尤其是在这个具有怀旧气息的且带有某种忧郁色调的秋日,当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房子里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非常强烈。
什么东西在暗中悄悄消失不留下痕迹?事物在它们的深处都是孤独的。
一种念头在柳夷的心中暗暗地滋生,她知道这是什么,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可是这念头一次次地袭来,她就不得不面对它。尽管这样的念头她以前有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变得具体,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去吧,去吧,噢,去吧!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
“……唉,那又有什么呢?一切都很简单,当你有勇气去做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你会像一阵风那样消失,不留下痕迹……其实你并没有消失,你只是融入更大更宽泛的世界……”
“然而,如果我不存在了,那世界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什么是意义?”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就这样活着?”
“是的,活着,活着,活着?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不就是像如今这样重复着的固定不变的日子。日子,日子,日子,过去的日子,正在消失的日子,以及将要到来的日子,不都是这样吗?”
“如果我不存在了,世界会是什么样?一旦我真的不存在了,这世界会悄悄改变吗?”
“世界永远是这个样子,世界不会因一个人的存在或消失而改变!”
……现在困扰着柳夷的就是这些念头。可是柳夷依然没有把握,一瞬间生或死对她都变得空幻起来。
当柳夷站在窗前的时候,她看到了平原上变得枯黄的芦苇荡以及零零星星的明净的水泊。一些高大的杨树正簌簌地飘着叶子。
柳夷牵着巴儿狗走出校院。星期天的校院有一点冷清,学生们住的公寓楼上传来悠扬的笛声还有手风琴声。楼下长长地铁丝上凉晒着五颜六色的床单和衣物,在一阵淡淡的秋风里,床单轻轻地抖动着送来洗涤剂挥发的香味。她走出校门,经过一条环城路,径直向平原深处走去。
平原上的秋阳格外明郎,只是阳光的热度明显地减弱了。收割后的平原变得十分开阔,平原本身有一种凄美的调子,它融入晚秋更宏大的气韵之中。从贺兰山吹来一缕缕的秋风,吹动了田梗上的杨树枝条,树枝上变黄的叶子哗哗地飘落着。柳夷带着她的巴儿狗走在落叶中,干爽爽的叶子,在她的脚下发出十分清脆的声响。柳夷看见附近的田畴上,一些农人引水灌溉,有的在烧草肥田,一堆堆的稻草燃烧着,橘黄色的火苗上升起浓浓的青烟,在半空里扭动,然后轻轻化开……远处隐在芦苇荡中的水泊,映着秋阳闪着明净的光波。
柳夷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她看到身后的村庄上空升起朦胧的烟岚,犬吠声和人语声听起来也是朦胧的。她走进一大片芦苇丛,马上感到一种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接着她便看见了这面湖——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几千年来就是这个样子,孤寂、淡漠、超然。湖水四周的芦苇密实而繁茂,只是芦苇杆儿全都变黄了,风干的芦苇穗儿在微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
柳夷伫立在湖边,湖不大,却十分幽静,湖水很蓝,蓝得发黑,平静的湖面闪烁着数不尽的光斑,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凉飕飕的。
柳夷在湖边站了很久,她感觉到这个湖正是她心中连续映现的那面湖。湖面非常平静,时而有三两只水鸟飞临湖面,伸出翅膀在水面上轻轻拍一下,然后又飞起来,于是平静的湖面便被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不断扩展的纹圈,以至一个正在扩展的纹圈被另一个无声地击破……这时候,她发现一大部分天空倒映在湖中,看起来湖底的那些云彩带着一层迷幻的光影,比在天空之中更加凄美。渐渐地,从湖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随后,夜幕降了下来,湖面开始变得灰暗。不久,柔和幽蓝的湖底就亮起几颗金星,继而一轮金黄色的月亮就从湖底缓缓升起……此时,站在柳夷身边的这只巴儿狗就对着月亮轻轻地吠叫起来。
……柳夷仿佛从痛苦的思索中解脱出来,现在,她似乎只受着某种单纯意念的支配,看似复杂的东西却在一瞬间变得简单起来,的确,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死亡突然间来临了,它在一瞬间变得真实而具体。在最后一刻,她根本就没有去想什么死亡的理由,也许她只是想,我只是为我而死,与任何人任何事情无关,我只是做了一件我愿意去做的事……
柳夷抱着小狗向湖面慢慢地走下去,温柔的湖水在她的前面轻轻地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湖水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凉,甚至深处的湖水是温暖的,月亮在湖底像一块不停闪烁的金块。
湖水从下面轻轻地泛上来漫到她的胸部,沾湿了小狗的胸腹,这时安静的巴儿狗突然惊叫起来,挣脱了她的双手……其实这时候柳夷已经听不见小狗的叫声了,她仿佛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巨大的快慰中,而且有一种超越于命运之上的东西左右着她。
湖面在一丝残淡的月光下慢慢合拢,然后重新恢复到原先的那种寂静的状态中。
那只小狗在湖边吠叫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黎明,太阳重新在平原上升起来,灿烂的霞光染红了湖面……看起来,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发生。